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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公適有閒時,急緊接入內書房。看了家書,這久別渴慕,細問家況話頭,一筆掃過。尤公便問道:「今日還拜客與否?」
孝移道:「已拜過戚老爺。別個素昧平生,何敢唐突。」尤公道:「甚好,甚好。這些京官,大概都是眼孔大的,外邊道、府、州、縣,都瞧不着。有知竅的進京來,若有個筆帕之敬,自然禮尚往來;若白白說些瞻依暱就話頭,就是司空見慣矣,不如學禰正平懷刺漫滅罷。老學兄天性恬淡,自然不走熱閙場兒,可敬之至!」孝移道:「尚有宋門上汪荇洲,俺兩個同案進學,今做京官,若不看他一看,怕惹他心裡怪。」尤公道:「不怪,不怪。他是有名不理鄉黨的,專一趨奉大僚。大凡援上者必凌下,何苦惹他?你去投個帖兒,不過是謹具『清風兩袖』;他的回帖也就瞰亡而投。不必,不必。」孝移也就軒渠大笑。尤公留吃午飯,口嚼本鄉之味,耳聽關切之談,卻是客況中第一個大快景。
傍晚回到柏公花園,下車到了讀畫軒。長班稟辭,又問道:「老爺看豐台不看?」孝移問其所以,長班道:「豐台在這城外西南角,離此只六七里。那是種花所在,有一二十個花園,百樣花草俱有。如今芍藥正開,老爺看看何如?這個路,可以坐自己的車,回來進彰儀門。」孝移應允,德喜、鄧祥俱有喜色。
次日吃了早飯,果齊赴豐台。時值芍藥盛開之候,天氣有些熱了。孝移遍看亭台園籬,泉涓木欣,春花爭放光景,卻也甚饒清興。買了肆中幾碗茶,吃了點心。這仆役三人,也沽了兩瓶簾兒酒,熱的棉衣都沾了汗。說:「迴轉罷。」長班引着,偎城邊道兒,上彰儀門來。
原來長班有個同夥,在彰儀門,他要寄個信息到良鄉去,故迂二三里路兒,從這兒回來。這一路紺宮碧宇,古柏虯松,亦復不少,煞甚好看。及到彰儀門,天氣變了。原來天氣有一定次序,春暖、夏熱、秋涼、冬寒,是循序漸進的。今當溫和之時,忽而大燥起來,此天變之候也。大風突起西北,不知怎的黑雲已罩了半壁天,長班也顧不得尋覓同夥,別領個巷口,一拐一彎,望憫忠寺飛奔。將近一里許,偏不能到,這雷聲忽忽的不斷,雨點兒大如茶杯,內中夾着冰雹下來。須臾,雨也沒了,單單冰雹下傾,乒乒乓乓,真正是屋瓦皆震,滿街避丸,好不厲害怕人也。孝移在車上,只聽得車棚鼓音,擂的是撒豆點。轅馬股慄,仆從抱頭如犬,亂喊道:「不好了,老爺下車避一避!」孝移伸足下車,三仆抱接下來,扯上一個大門樓,避禍躲災。孝移上的門樓站下,三人自去卸馬,不覺暗嘆道:「『吉凶悔吝生乎動』,此理是斷乎不錯的。」把馬也牽上門樓來,人馬擠在一處,不成看像。孝移看那門上,一旁貼了「存仁堂柳」,一旁貼了個藍簽「禫服」兩字。便向長班道:「此內可有暫存身的地方否?」長班道:「有,有,有。大客廳、東書房,小的引老爺進去坐坐不妨。這是柳先生家。只是檐水大流怕濕了衣服。」孝移道:「走緊着不妨。」鄧祥說德喜兒:「為啥不帶雨衣?」德喜兒道:「誰料下冷子雹冰。」長班道:「往後出門,也要君子防不然。」
卻說長班引着孝移,進了二門,客廳上有堂眷看雨,徑引的上東書房。孝移進了書房門,因衣服濕了,不便就坐,四圍詳看。只見前檐下,一旁畫眉竹籠,往上亂跳;一旁鸚哥銅架,銜鎖橫移。內邊一張大條幾,中間一架高二尺的方鏡屏,左邊一個高一尺的水晶雕的南極壽星,右邊一個劉海戲蟾,笑嘻嘻手拿着三條腿的蝦蟆,銅絲兒貫着錢,在頭上懸着。夾縫中間,放著擲色子饒瓷盆——孝移也不認得,只說是栽水仙盆兒。東邊一張方桌,一個神龕,掛着紅綢小幔子,也不知是什麼神。
但見列着廣錫方爐,兩個方花瓶,一對火燭台盤,俱有二尺高,一個小銅磐兒,放著碎帛編的磐錘。至于滿壁書畫,卻都是俗葩凡艷,再不曉的是個什麼人家。垂唾之時,又見磚縫裡有一塊二三錢的銀子。因問長班道:「這主人是甚的人?」長班道:「這是柳先生家。將來老爺還要借重他哩,從他父親就是吏、戶兩部當該的書辦。」孝移見天雨已住,想走。原來驟雨無終日,半個時辰,雲過雨歇,依舊出門上車。
長班還進書房,把那賭博丟下磚縫銀子拾了,方纔與二仆踏泥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