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比方說,瓦謝科醫生就比我好,彼得·伊凡諾維奇也比我好,還有許多其他的人也……也就是說,他們和我不是同等的人,我也不是和他們同等的人,這我感覺到了。他們治好了米什卡·烏索夫的病,並且為此高興……我就閙不明白。一句話,一個人病好了,有啥可高興的呢?說實話,他們的生活比霍亂的痙攣還要壞。他們知道這一點,可是還高興……我也樂意像他們一樣快樂,但是我不能……因為,正如我剛纔說的,有什麼可高興的呢?’”「這是因為他們有憐憫之心,」瑪特略娜不以為然地說,「在我們女病室裡也是一樣……如果一個病人漸漸好起來,上帝呀,那會怎麼樣呀。一個一無所有的女病人出院,她們給她許許多多的勸告、金錢和藥品……甚至使我感動得落淚……這些善良的人們。」
「你說落淚……我只是感到稀奇……沒別的。」奧爾洛夫聳聳肩,擦着自己的頭,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妻子。
她也不知怎麼這麼能說會道,極力向丈夫證明人們是值得憐憫的。她弓身向着他,含情脈脈地凝視着他的面孔,她一個勁地向他談起人們和生活的重負,可是他卻凝視着她,心裡想:「她可真能說呀。她打哪兒來的這些話呢?」
「你自己也有憐憫心呀,你說,要是有力量的話,你也要把霍亂卡死的。那麼,這是為啥呢?正是因為有了霍亂,連你都沾了些光。」
奧爾洛夫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這倒沒錯。確實好起來了。嗨,你呀,真是討打。別人死了,可我卻沾了光,是嗎……這就是生活。呸。」
他站起來,笑着去上班。當他走過走廊時,突然覺得除他之外,沒有別人聽見瑪特略娜的談話而感到惋惜。「她真會說呀。娘兒們,娘兒們,她也明事理了。」他滿懷愉悅的感覺,走進了病室,病人嘶啞的聲音和呻吟立即衝進他的耳裡。
瑪特略娜也竭盡全力去擴大她在丈夫生活中日益增長的作用。勞動的、匆忙的生活大大提高了她對自己的看法。她沒有去想,也沒有去議論,但是她想起從前在地下室,只一門心思關心丈夫和家務事的狹隘生活,就不由得要和現在做個對比,於是地下室生活的陰暗的畫面就漸漸地離她而去,日益遙遠了。病室領導因為她的勇氣和工作能力而看重她,對她越來越熱情,把她當人看,這對她是從未有過的,使她精神為之一振……有一次她值夜班的時候,那位胖胖的女醫生開始對她的生活刨根問底,瑪特略娜樂意地、一五一十地向她講述自己的經歷時,突然微笑不語了。
「你為什麼笑呢?」女醫生問。
「是因為……我過去的生活太糟了……親愛的夫人,您信不信,我過去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現在我才明白,有多不好。」
在這次迴首往日的生活以後,瑪特略娜心中對丈夫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依然像過去一樣以盲目的女性的愛去愛他,可是她開始覺得,格里戈裡似乎對不起她。有時他和她談話,她採取了一種庇護的調子,因為他不安的言談常引起她的憐憫,但是她有時心裡還是懷疑是否有可能與丈夫過一種寧靜和平和的生活,雖然她相信,格里戈裡終歸會成熟起來,他心中的苦悶也會消散。
照常規,他倆該彼此接近,他們都年輕、勤快、健壯,他們或許能過着一種窮愁潦倒的、半饑半飽的淒慘的生活,一種富農式的、一門心思消磨在算計每一分錢上的生活,但是由於格里戈裡所謂的他「心裡的不安」,由於那種不能和日常工作調和的想法,使他們避免了這種結局。
一個陰沉的
9月的早晨,一輛大車駛進了病室的院子,普羅寧從車裡扶出一個粘了滿身顏料、面黃饑瘦,奄奄一息的小男孩。
「又是一個從潮濕街別圖尼科夫的房子裡來的病人。」車伕這樣回答病人從哪兒來的。
「奇日克。」奧爾洛夫傷心地喊道,“啊呀,上帝呀。先卡。
奇日克。你認得我嗎?”
「我認——認得,」奇日克吃力地說,他還躺在擔架上,慢慢地翻着白眼,想看看在他身邊走着並向他俯下身來的奧爾格夫。
「噢,你這快活的小鳥兒。你怎麼說起胡話來了。」奧爾洛夫問道。他看見這備受疾病折磨的可愛的孩子的樣子,驚訝不已。「為什麼連這個孩子也不饒過?」他傷心的搖了搖頭,把自己滿腔愁思變成這一句話。
奇日克一言不發,他瑟縮着。
「我冷呀。」當他們把他放到床上,脫掉他破爛的、粘滿了各種顏料的衣服時,他說。
「我們這就給你洗一個熱水澡。」奧爾洛夫許諾說,「我們要把你治好。」
奇日克搖搖小腦袋,小聲說:
“治不好的……格里戈裡叔叔……把耳朵湊過來。我偷了手風琴……它在柴棚裡……前天,是我偷了以後第一回碰它。
啊,真好呀。我把它藏了起來了,隨後就肚子痛了……這是懲罰罪惡……它掛在樓梯下面的牆壁上……我用木柴把它擋上了……現在……你,格里戈裡叔叔,把它還給失主吧。
……”他呻吟着,痙攣着。
人們為他全力以赴,可是他那虛弱、瘦小的軀體已無力保住他的性命了。太陽落山時,奧爾洛夫用擔架將奇日克送到了停屍間。他抬着抬着,感到似乎是他自己受到了傷害。
在停屍間裡,奧爾洛夫準備把奇日克的身軀弄直,可無濟於事。他悲痛萬分,愁眉苦臉,腦子裡裝着那個快樂的男孩子被可怕的疾病弄殘廢了的形象離開了太平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