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抬起頭,望着她。她在對他笑。她的頭髮梳得光溜溜的,穿著肥大的白色外衣,顯得整齊清潔、精神抖擻。
他看見她這樣子,打心眼裡高興,但同時他又想到,病室裡別的男人也會看見她這副模樣。
「喝什麼茶?我自己有茶葉,我上哪兒去喝呢?」他皺着眉頭說。
「你跟我一起去喝。」她提議說,一邊用含情脈脈的眼光看著他。
格里戈裡將自己的眼光移到一邊,說他就來。
她走了,他又躺到床上,沉思起來。
「真有你的。叫我去喝茶:滿親熱的……可是一天的功夫,她就瘦了。」他體恤起妻子來,想做件使她開心的事。或者就買點糖果之類的玩藝在喝茶的時候吃吧?但是洗臉的時侯,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幹嘛要把女人寵壞呢?這樣她也能過呀。
他們在一間小小的,明亮的房間裡喝茶。那房間有兩扇窗戶對著灑滿了金光的田野。露珠還在窗下的草地上閃爍。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在朦朧的淡紅色的晨霧中,可以看見驛道兩旁的樹木。晴空萬里,打着露水的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從田野飄進窗子。
桌子擺在兩扇窗子中間靠窗的地方,三個人圍桌而坐:格里戈裡、瑪特略娜和她的一位女同事——一個高大的、瘦精精的中年婦女,一臉麻子,灰眼睛裡透着溫柔,她叫費莉察塔·葉戈羅芙娜,是個老處女,一個八級文官的女兒,因為不能喝用病室開水鍋裡面的水泡的茶,總是用自己的茶炊燒開水。她有氣無力地把這一切告訴了奧爾洛夫,然後慇勤地讓他坐在窗子近旁,好把「真正自由自在的空氣吸個夠」之後,便消失不見了。
「怎麼樣,昨天累了吧?」奧爾洛夫問他的妻子。
「累得不行。」瑪特略娜興奮的回答,「我不歇氣地來回奔跑,昏頭昏腦的,話也聽不懂,眼看著要一屁股躺下了。好不容易才挨到下班的時候……我老是在禱告,我心裡想:上帝,助我一臂之力吧。」
「你害怕嗎?」
「死人嗎,我怕。你知道,」她俯身靠近丈夫,膽怯低聲對他說,「他們死了以後還在動,這可一點沒假。」
「這我也看——看見了。」格里戈裡懷疑地笑了一下,「昨天巡警納扎羅夫死後差一點沒給我一記耳光。我把他抬到太平間去,他突然揮動左臂……我險些兒沒躲開……是這樣的。」他有點添油加醋,但並非出自他的本意要吹噓,而是自然而然說出來的。
在這間明亮整潔的房間裡飲茶使他覺得很愜意。窗外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和藍天。而且還有讓他稱心的——不知道是妻子,還是他自己,總而言之,他想表現自己身上最好的一面,成為即將來臨的這一天的英雄。
「我要在這兒幹活——拚命地干,就這樣。因為我這樣做是有理由的,首先,我告訴你,這兒的人們是世上少有的。」
他把同醫生談的話告訴妻子,並且,無意間又略微誇張了一些,這使他更加樂不可支。
「其次,是工作本身。老兄,這是件神聖的工作,比方說吧,就像戰爭一樣,霍亂和人——看誰鬥得過?這需要智慧,一切都要做得天衣無縫。霍亂是什麼?這必須弄清楚,然後用能治服它的東西把它戰勝。瓦謝科醫生對我說:『奧爾洛夫,你是這個事業中有用的人。』他說,別害怕,把病從病人的腳上趕到病人的肚子裡,在那裡,他說,我用酸性的藥物把它給夾住,那它就完蛋了,病人就會康復,並且會一輩子記得咱們,因為,是誰救了他的命?是咱們。」奧爾洛夫得意地昂首挺胸,用興奮的目光望着妻子。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臉微笑着,他的樣子變得漂亮了,現在他非常像很久以前,還沒成親時她所見到的那個格里沙。
「在我們病室裡每個人都賣命地幹活,都挺善良。女醫生胖胖的,戴着眼鏡。她們都是些好人,對人說話總那麼實在,和她在一起什麼都懂。」
「這麼說,你沒什麼,你挺滿意嘍?」格里戈裡冷靜了一點,問道。
「我嗎?上帝,你想一想?我掙
12個盧布,你掙
20個——一個月
32個盧布。還提供住吃。要是這種病害到冬天的話,那咱們可以攢多少錢呢?……到那時候,上帝保佑,咱們可以從那個地下室搬出去了……」「對,這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奧爾洛夫沉思地說,他沉默了一會兒,拍了一下妻子的肩膀,用充滿了希冀的,熱情的聲調說,「噯,瑪特略娜,難道說咱們就老要背時嗎?別怕,放明白些。」
她滿臉通紅。
「只要你忍着不喝酒就好了……」
「別說這個了。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走到哪兒說哪兒的話……生活變了,我們的行為也會變的。」
「上帝呀,但願如此。」女人深深的嘆了口氣。
「別說了,嗤。」
「我的好格里沙。」
他們被彼此之間產生的一種新的感情分開了。他們被希望所鼓舞,準備工作到精疲力竭,他們精神振奮,心情愉快。
過了三四天,奧爾洛夫得到稱讚,人們誇他是個動作麻利的小伙子,與此同時,他發現普羅寧和病室其他幾個雜役都嫉妒起他來了,想治治他。他機警起來,他心中也生出一種對胖臉普羅寧的惱恨,雖然他並不反對和普羅寧交朋友和「交心」。同時,當他見到同事們在工作中明顯地想利用他的時候,他痛苦不堪。
「哎,這幫壞東西。」他在心中嘀咕,輕輕地磨着牙齒,他努力不失時機地向對手狠狠地還擊一下。他不禁想到了妻子——因為和她可以敞開心懷。她不會眼紅他的成功,而且也不會像普羅寧一樣,用石炭酸燒壞他的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