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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過阿爾達漢和卡爾斯城下。嗨,老兄,這些人比我們當兵的更純潔。我們當兵的打仗,有槍、有子彈,有刺刀。可是他們,兩手空空地在槍林彈雨中跑來跑去,就像是在一座蔥翠的花園裡散步一樣。他們把我們的傷員,還有土耳其人,抬起來送到急救站去,他們周圍——日——日。唏——尤。乞——嚓,子彈橫飛。有時候打到護士的後腦勺上——咔嚓一聲——就歸天了。……”在這番談話和喝了一些伏特加酒之後,奧爾洛夫心裡舒暢多了。
「要隨遇而安。」他一面給病人擦腳,一面安慰自己。在他後面,有誰在呻吟着,淒慘地懇求着:「喝——水。哎呀,好人們——們。」
而另外一個人卻哈哈地叫了起來。
「哦……噢。……哈哈哈。再熱一點。醫生老——老爺,有好處的。基督保佑您,——我感覺得出來。請再給我倒點開水吧。」
「給他葡萄酒。」瓦謝科醫生叫道。
奧爾洛夫在工作時看到,實際上這一切並不像他不久前所想象的那樣糟糕和可怕,這裡並不是一團糟,而是有一個強大的、有理性的力量在起着作用。但是,當他想到那個巡警時,他還是不寒而慄,斜着眼睛看了看病室裡對著院子的窗口。他相信那個巡警是斷氣了,但是在這一信念中存在着一種不穩定的成份。假使那死者突然跳起來叫喊呢?於是他記起了什麼人說過:有一次那些被霍亂奪去性命的人們從棺材裡衝了出來,朝四處跑掉了。
他想起了妻子:她怎麼樣了?有時閃過一種願望,希望抽個空兒去看看瑪特略娜。但是隨後奧爾洛夫似乎為自己這個願望感到難為情,他對自己喊道:「讓這個小肉團團轉悠轉悠吧。或許,她會瘦一點,會丟掉她的那些想法的……」他總疑心妻子心中有一些想法,這些想法對作為丈夫的他來說是一種侮辱,有時候在懷疑中他能達到一定的客觀主義,甚至承認她的這些想法是有根有據的。她的生活是枯燥的,由於這種生活,什麼糟糕透頂的想法都會鑽進腦子裡來的。這種客觀主義通常使他的懷疑暫時變成自信。然後他捫心自問:為什麼他要從自己的地下室爬出來,進了這個開水鍋呢?他不得其解。但是所有這一切念頭,只停留在他心裡,它們似乎被他對醫務人員行動的傾心隔斷開來,使之不能干擾影響他的工作。他在任何勞動中都沒有看見過像這裡的人們那樣作出自我犧牲,當他望着醫生和醫科學生疲憊不堪的面容時,他不止一次地想,所有這些人——真的不是不勞而獲。
奧爾洛夫一下班,就拖着疲乏的身子跑到病室的院子裡去,靠着藥房窗下的牆壁躺了下來。他思緒萬千,心口疼痛,兩條腿疼得要命。他啥也不想,也無所求,他伸開四肢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天上的雲朵被彩霞映得十分絢麗,他疲勞已極,立刻酣然入睡了。
他夢見,似乎他和妻子在醫生家裡的一個大房間裡做客,周圍擺着維也納式的椅子。病院裡所有的病人都坐在這些椅子上。醫生和瑪特略娜在大廳中央跳「俄羅斯」舞,他自己則拉手風琴,並且快活地大笑着,因為醫生的兩條長腿完全是僵直的,而莊嚴、驕傲的醫生在大廳裡走着,緊跟在瑪特略娜的後面——恰似沼澤地裡的一隻白鷺。所有的病人也都哈哈大笑起來,在椅子上笑得不亦樂乎。
突然那巡警在門口出現。
「啊哈。」他用陰森可怖的聲調叫道,「格里沙,你以為我已經死了?你在這里拉手風琴,卻把我抬到太平間去了。那麼,跟我去吧?起來。」
奧爾洛夫嚇得渾身哆嗦,直冒汗珠,他迅速地抬起身子,在地上坐了起來。瓦謝科醫生蹲在他面前,責備他說:「朋友,要是你睡在地上,還算什麼衛生員,而且還趴着睡,啊?這樣你會讓肚子着涼的,要是你一病不起,那麼,能有什麼好,你會死去的……朋友,這樣可不行啊,病室裡有你睡覺的地方。沒告訴過你嗎?看,你出汗了,還在打冷戰,哎,來,我給你點藥吃吃。」
「我是因為太疲倦了。」奧爾洛夫嘟嘟噥噥地說。
「那樣更糟。你得當心身體,目前是危險時期,而你又是一個有用的人。」
奧爾洛夫一言不發地跟着醫生走過病室的走廊,一聲不響地喝下一小杯藥,又喝了另一小杯,他緊鎖眉頭,啐了一口。
「好,現在去睡吧。」醫生也拖動着他兩條細長的腿,在走廊的地板上走着。
奧爾洛夫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咧嘴笑了,他追上了醫生。
「太感謝啦,醫生。」
「謝個啥?」醫生站住了。
「謝謝您的關心。我現在要發狠為您工作。因為我喜歡你們這種緊緊張張的生活……而且……為我是一個有用的人我也感到高興……一句話,太感——感謝您了。」
醫生驚訝地審視着這個雜役由於喜悅而顯得興奮的臉,也笑了。
“你真是一個怪人。不過,沒什麼,你這一切都很好,一片誠意。干吧,好好地幹吧。這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病人。
咱們必須把病人從病魔那裡奪回來,從它的魔爪下奪過來,你懂了嗎?那麼你就好好工作,努力戰勝疾玻現在,去睡吧。”
奧爾洛夫很快地躺在床上,他昏昏欲睡,感到肚子裡又暖和,又舒服。他心緒極佳,因為和醫生進行了這麼暢快的談話而感到自豪。
他懷着為妻子沒聽見這番談話而感到遺憾的心情睡着了。明天告訴她吧……她會不相信的。這老潑婦。
「起來喝茶,格里沙。」清晨妻子把他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