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還問他們,昨天洗過澡沒有,還把白圍裙分發給他們。這位醫生的聲音柔和,他話說得很快,奧爾洛夫夫婦倆非常欣賞他。在他們周圍閃動着穿白衣服的人們,傳出了命令聲,雜役趕忙答應。病人們在用嘶啞的聲音說話,唉聲嘆氣,不停地呻吟。水在流着,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這些聲音都在空氣裡,而空氣裡充滿了那麼濃厚的,不堪入鼻的氣味,以致使人覺得醫生的每一句話,病人的每一聲嘆息,也發出了沖鼻的氣味。
開始,奧爾洛夫覺得這是一個混沌世界,他在裡面總覺得不是個味,他會憋死、會得病的……但是過了幾個鐘頭,他被處處瀰散着的工作熱情所感染,精神也為之一振,滿懷要努力適應這工作的願望,感覺到要是他和大家忙乎在一起,他就會心安理得和輕鬆一些的。
「昇汞。」一個醫生叫道。
「熱水。」一個瘦瘦的,眼皮紅腫的大學生吩咐。
「您——您貴姓?奧爾洛夫……請把他的腳抹乾。……要這樣抹……你懂嗎?這——這樣,這——這樣……輕一點,不然你會把他的皮都給擦掉的。」另一個長頭髮,一臉麻子的大學生示範給格里戈裡看。
「又抬來了一個病人。」有人通知道。
「奧爾洛夫,把他抬進來。」
格里戈裡竭盡全力地去做,弄得渾身是汗,耳鳴眼花,昏頭昏腦,有時他在紛至沓來的印象之下簡直忘記了自己的存在。病人那蠟黃的臉上渾濁的眼睛下面的綠斑,那好像因患病而變得光滑的骨頭,那發粘的,臭哄哄的皮膚,那臨近死亡的身子的可怕的痙攣——這一切痛苦地壓迫着他,引起一陣陣噁心。
他有好幾次在病院的走廊上匆匆地見到他妻子;她瘦了,面色蒼白,無精打采。他用沙啞的聲音問她:「喂,你怎麼啦?」
她微微一笑,一聲不吭就走了。
一個格里戈裡完全不習慣的想法刺痛着他的心:也許,他不該把自己的妻子帶到這兒來,帶到這麼髒兮兮的工作中來。
她會生病的……於是,當他再遇見她的時候,他一本正經地叫道:「小心點,多洗洗手,要注意身體。」
「我不當心又怎樣?」她露出細白的牙齒,挑逗地問他。
這使他惱火。真找到地方逗樂子了,這傻瓜。這些娘兒們真是一些賤骨頭。但他沒有來得及說一個字兒,瑪特略娜見他冒火的眼神,便匆忙走開,到女病房去了。
一分鐘後,他已經在抬一個相識的巡警去太平間。巡警在擔架上輕輕地搖晃着,無神的眼睛從扭歪了的眼皮下面凝視着明晃晃的、炎熱的天空。格里戈裡心中略帶恐怖地望着他。就在兩天以前,他還看見這個巡警在值班,他路過時還罵了這個巡警一句,他們之間有些小小的不和。而現在,這麼個身強體壯的漢子,沒良心的人竟然死去了,模樣變難看了,並且由於抽搐而全身痙攣着。
奧爾洛夫覺得這樣不好,——如果一個人在一天之內就會死於這種惡疾的話,那為什麼要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來呢?他上下左右望着那個巡警,對他產生了憐憫之情。
但突然死屍彎曲的左臂慢慢地動了起來,而歪到左邊的嘴唇,原來是半張着的,也自動閉上了。
「站祝普羅寧……」奧爾洛夫用沙啞的聲音說,將擔架放到地上,「還有氣呢。」他悄悄地對和他一起抬屍體的那個雜役說。
那雜役轉過身來,細細地打量了一下死者,怒氣沖沖地對奧爾洛夫說:「幹嗎瞎胡扯。難道你不懂,他這是為了進棺材才伸直的嗎?快點,抬吧。」
「可他真的在動彈呀?」奧爾洛夫抗議着,因為恐怖而不寒而慄了。
「抬吧,你該明白,你這怪人。你怎麼聽不懂話呀?我說:他伸直了,嗯,這就是說,動彈了。你瞧著吧,你的無知可能會使你沒好果子吃的……活着。難道可以對死人說這樣的話嗎?老兄,這麼說會惹禍的……明白嗎?少多嘴,對誰也別說他們在動彈,他們都這樣。要不然,母豬告訴公豬,公豬傳遍全城,那就要出亂子了——說埋活人。老百姓破門而入,會把咱們打得落花流水,也會夠你受的。你懂了嗎?我們把他撇在左邊吧。」
雜役溫和的聲音和他那不緊不慢的步伐,讓格里戈裡清醒了。
“你呀,老兄,千萬別心灰意懶,會習慣的,這裡很好。
吃得不錯,待人也好,還有別的方面,一切都不賴,老兄,咱們都會死的,這是最正常的事情。眼下呢,得活下去,要明白,千萬別害怕,這是最重要的。你喝酒嗎?”
「喝。」奧爾洛夫說。
「你看,我有一瓶酒放在那個小地窖裡,以備不時之需,快點,咱們去喝上兩杯。」
他們走到病室一個角落的小地窖裡,喝了酒,普羅寧滴了幾滴薄荷水在白糖上,遞給奧爾洛夫說道:「吃吧,不然你會有酒氣衝天,這兒對於伏特加酒可管得嚴了。因為喝酒有害。」
「你對這兒習慣了嗎?」格里戈裡問他。
“我——一來就習慣了。坦率地說,成百的人在我眼前死去了。這裡的生活不平靜,但是,說句實話,生活不錯。這是神聖的工作。就像在戰爭中似的……你聽說那些男護士和女護士的事兒了嗎?在土耳其戰役中,這種人我可見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