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的臉色陰沉了下來,談話也變得愈發有氣無力……「抬出來了。」
「是奧爾洛夫。嗨,狗雜種。」
「他不怕?」
「他怕個啥?醉鬼……」
“小心點,小心點,奧爾洛夫。把腳抬起點……就是這個。
準備好了。走吧,彼得。”大學生命令道,「我立馬就來。嗯,奧爾洛夫先生,我請你幫我給這裡消消毒……順便,就此您也學學這是怎麼個干法……沒意見吧?」
「行。」奧爾洛夫四處打量了一下,感到無比自豪地說。
「我也能做。」奇日克說。
他把那輛令人傷心的大車送到門口,回來時正好趕上幫忙做事。大學生透過眼鏡看著他。
「你是誰,啊?」
「油漆匠的,——學徒……」奇日克解釋說。
「可你怕霍亂嗎?」
「我?」先卡覺得奇怪,「真是的。我——怕個鬼。」
「嗯?棒極了。我跟你們說,弟兄們。」大學生一屁股坐在放在地上的桶子上搖晃着,開始講奧爾洛夫和奇日克應該好好地洗澡。
瑪特略娜含笑膽怯地走到他們跟前。廚娘尾隨其後,用油漬漬的圍裙抹着淚眼。沒過多久,又有幾個人像貓走近麻雀一樣躡手躡腳地走向人群。大約有十來個人圍着大學生,擠成一團這使他精神為之一振。他站在人群當中,迅速地做着手勢,像演講一樣說開了,時而引人發笑,時而使他們聚精會神,時而又引起極端的不信任和猜疑的譏笑。
「對患者來說頭等大事是——身子乾淨,你們呼吸的空氣要清潔。」他在說服自己的聽眾。
「噢,上帝。」油漆匠的廚娘大聲地嘆着氣,「得向偉大的女殉道者瓦爾瓦拉祈禱,保佑咱們不要猝死……」「人身上和空氣裡都有那種同樣會死的玩藝兒。」一個聽眾說。
奧爾洛夫站在妻子身邊,看著大學生,在思考着什麼。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襯衫。
「格里戈裡叔叔。」先卡悄悄地說,眼睛亮得像燃着的炭火,「米特裡·帕甫洛夫快沒氣了,他無親無故……手風琴歸誰呢?」
「走開,小鬼。」奧爾洛夫揮了揮手。
先卡退到一邊,獃在手風琴手房前的窗口,用一種貪婪的目光在搜索着什麼。
在這個不寧靜日子的黃昏,正當奧爾洛夫家在喝茶時,瑪特略娜好奇地問丈夫:「你才和大學生上什麼地方去了?」
格里戈裡用模糊的、異樣的目光看著她的臉,不予回答。
時近中午,格里戈裡把手風琴手家的衛生打掃之後,就和衛生員去了什麼地方,將近三點時,他心思沉沉、一言不發地回來了,往床上一躺,就一直仰面躺到喝茶的時候,始終沉默不語,妻子一再挑起他說話,但都是白搭。他甚至都沒有罵她,——這倒讓她摸不着頭腦,很不習慣,而且使她感到緊張。
憑那種把全部生活都傾注在丈夫身上的本能,她猜疑起是不是有什麼新東西讓他着迷,她感到害怕並且迫不及待地想弄明白,——他怎麼啦?”
「你,或許,不舒服吧,格里沙?」
格里戈裡從茶碟裡呷了最後一口茶,用手揩了揩鬍髭,不緊不慢地將空杯子推給妻子,緊鎖眉頭地說:「我和大學生到傳染病室去了……」「到霍亂病室?」瑪特略娜叫了起來,壓低了嗓門,神情緊張地問,「那裡有很多病人吧?」
「連咱們的一起
53位……有些恢復了一點……走得了……個個都面黃肌瘦……」「是霍亂病人嗎?大概——不是吧?……把些別的什麼病人塞到那裡裝裝樣子:瞧,我們能治癒。」
「你這蠢東西。」格里戈裡果斷地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們都是些蠢東西,除了無知和愚蠢,一無所有。和你們這種愚昧無知的人一道過日子真愁死人了……你們啥也不懂。」
他一把將重新斟滿的茶杯挪到自己面前,就沉默不語了。
「你在哪兒受的這樣的教育?」瑪特略娜挖苦地問,並且嘆了口氣。
他不吱聲,心事重重,嚴肅得難以接近。茶炊快滅了,噝噝地扯長着聲音尖叫着,讓人感到單調乏味。一股油顏料、石炭酸和令人噁心的臭味從院子裡飄進窗子。
黃昏的昏暗、茶炊的嘶嘶聲和那些氣味——這一切緊緊地混合在一起,黑乎乎的爐口望着這對夫婦,像是感到自己的使命是在機會適宜時吞掉他們倆一樣。夫婦倆嚼着白糖,呷着茶,弄得碗碟丁當作響。瑪特略娜嘆息着,格里戈裡用一根指頭敲着桌子。
「從未見着這麼整潔。」他猛然惱怒地說,「所有的職員儘量都要——穿得一身白。病人都時不時要去澡堂子……給他們喝葡萄酒,——兩個半盧布一瓶的。食物……光是香氣就把人給撐飽了……對所有人給予——母親般的關懷……啊……只消想一想,你活在世上,就連鬼都不願來啐你一口,更別指望會有誰時不時地來看望你,還會問你——過得怎樣,一句話——生活得怎樣?稱心如意還是要死不活?而一旦快要死了——不僅不讓死,而且甚至還不在乎自己遭受損失,病室……葡萄酒……兩個半盧布一瓶。難道人就沒有想到?要知道病院和葡萄酒得破費大把大把的鈔票。難道不能用這些錢來改善一下生活——每年都拿出來一部分?」
妻子沒有想方設法去弄明白他的話,但她充分地感覺到了這些話很有新意。她因之而正確無誤地得出結論:格里戈裡心裡產生了某種于她不利的想法。她最迫切想知道的是——這與她有何相干?在這種願望裡包含着恐懼和希望以及某種對丈夫的敵意。
「那兒的人,我琢磨着比你曉得多得多。」格里戈裡說完,癟了一下嘴時,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