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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住的地下室——是間寬大的、長方形的、採光不好的房子,房頂是拱形的天花板。緊挨着門——是一個大的俄國式爐子、爐門向着窗子;在爐子和窗子之間——是一條狹窄的通向一塊四方形的過道,陽光穿過朝着院子的兩扇窗子射進來。兩道斜射的、昏暗的光線透過窗戶射進地下室,房間裡潮濕、封閉、死氣沉沉。生活在地下室的上面的什麼地方沸騰着,傳到這裡,傳到奧爾洛夫家的僅僅是一些沉悶的、模湖不清的聲音,它們夾雜着塵埃像團團無色的飛絮,從地上的生活裡飛到這個洞裡來。在爐子對面,沿著牆——放著一張木製的雙人床,床前是一塊玫瑰花圖案的黃色布幔;在另一面牆邊——是一張他們喝茶,吃飯用的桌子;在床和牆之間,在有兩塊亮光的地方,是他們夫婦倆幹活的地兒。
蟑螂在牆上懶洋洋地爬來爬去,吃着貼畫時掉在泥灰上的麵包屑,這些畫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沮喪的蒼蠅四處亂飛,發出煩人的嗡嗡聲,圖畫上沾滿了蒼蠅屎,看上去就像灰暗的牆上的塊塊黑色斑點。
奧爾洛夫夫婦家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瑪特略娜早上
6點左右起床,洗了臉後就把茶炊生上,這把茶炊不止一次在他們打得來勁時被砸得稀巴爛,它上面補滿了錫補叮在煮茶炊這陣子,她便收拾好房子,去一趟小鋪子,然後叫醒丈夫,他醒來後,洗好臉,茶炊已經擺在桌上,噝噝咕咕地響着。他們坐下來喝着茶,吃着白麵包,兩人一餐要吃一磅。
格里戈裡活兒幹得出色,因此他總有活幹,在喝茶時他便把活兒分配好。他幹那些需要熟手干的細活,妻子搓麻線,粘鞋裡,給那些穿歪了的鞋後跟釘上層釘底和類似的下手活。
喝茶時他們便商量中飯吃些什麼。冬天,當要吃得多些時,他們便就有了十分有趣的話題,在夏天為了省幾個子兒,他們只在節日才生火,而且還不是個個節日都生,他們多半喝點冷雜拌湯,是用克瓦斯、洋蔥、鹹魚做成的,有時也吃點借用同院鄰里的火煮熟的肉。喝完茶,便坐下來幹活:格里戈裡坐在一隻蒙有皮子,旁邊有裂縫的桶上,妻子挨他而坐——坐在一條矮凳上。
開始他們一聲不吭地幹活——他們談些什麼呢?時不時地他們也聊上幾句有關活兒的話,然後就是半個小時或半個多小時寂靜無聲。鎚子在敲,麻繩子穿過皮子,發出吱吱的聲響。格里戈裡有時打個哈欠,而且每打一個哈欠後總要拖長聲音吼叫一聲或啊啊地大叫一聲。瑪特略娜抽聲嘆氣。有時候奧爾洛夫還哼哼幾句歌兒。他嗓門很尖,尖鋭響亮,但他會唱。歌詞如泣如訴,快速的宣敘調,從格里沙的胸中一湧而出,像是擔心不能把想說的都一口氣說完似的,突然又拉長聲調,變成憂傷的嘆息——哀號着「哎。」這悲哀的、大聲的嘆息聲從窗口飛進院裡。瑪特略娜用一種溫和的女低音夫唱婦隨。兩人的臉上顯出一副沉思的,傷懷的神情,格里沙烏黑的雙眼裡噙滿了淚水。他的妻子沉浸在音樂聲中,不知咋的發起獃來,像是如醉如痴,左搖右晃,有時像是被歌兒哽住了,唱了半節兒就停了下來,重新應和着丈夫的聲音唱下去。他們倆在歌聲中忘卻了對方的存在,都在儘力借助別人的語言訴說自己暗無天日的生活的空虛和苦悶,或許他們是想以這些歌詞表白他們心靈深處生出的模糊的思想和感覺。
有時候格里沙即興唱出:
哎呀,你呀,生—活……哎呀,你呀,我該死的生活……而且你,悲傷。哎呀,而且你,我該詛咒的悲傷,該詛咒的悲—悲—傷。……瑪特略娜覺得這些即興之作索然無味,在這時她總愛問他:「你幹嗎像狗在死人面前嚎叫?」
他不知咋的對她氣就不打一處來:
「蠢豬。你曉得個啥?你這沼澤地裡的妖精。」
「號吧,號吧,汪汪地叫呀……」
「閉上你的臭嘴。我是誰——你的徒弟?這麼讓你沒完沒了地訓我,啊?」
瑪特略娜看到他脖子上青筋突暴,怒眼圓瞪——便不吱聲了,沉默了很久,她有意不理睬丈夫的問話,他的怒氣就像突發時一樣迅速平息了。
她扭轉過頭,不去理會他那尋找和解、期待她露出笑容的目光,但她渾身又充滿了膽顫心驚的感覺,生怕她這一舉止又會惹得他怒火中燒。但她同時也在生他的氣,看到他尋求和解的企求,她又覺着愉快,——要知道這就是生活,思想,激情……他們倆——年輕體壯——彼此恩愛,都為對方感到驕傲。
格里沙身強體壯、充滿熱情、長得英俊,而瑪特略娜——長得白嫩、豐滿,灰眼睛裡閃着光彩,——「健壯的女人」——院子裡的人都這麼說她。他們彼此相愛,但他們過着孤寂的生活,他們沒有那種讓他們彼此在休閒時的感想和興趣,他們滿足於平平淡淡地過日子這一自然的要求(人是有喜有愁,有思想的呀)。倘若奧爾洛夫夫婦有生活的目的——儘管是一分一分地攢,——那麼,他們的生活無疑會要過得輕鬆得多。
可他們卻沒有這個。
他們總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他們彼此已經習慣了,對對方的一言一行,一招一勢都爛熟於心。日復一日,時光几乎沒有把任何哪怕讓他們覺得開心的東西帶進他們的生活。
有時過節時,他們上和他們一樣精神空虛的朋友家做客,有時客人們也來他們家,喝酒、唱歌,常常還——動手打起來。
而後又是一天又一天地過着宛如鎖鏈上個個環節一樣平淡無奇的日子,工作、乏味和毫無原由的彼此生氣使得這些人兒的生活愈發沉重。
有時候格里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