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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那瓦洛夫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堆木片,用火柴把它們點燃,小小的火舌開始親熱地撲向黃色的有樹脂的木頭。縷縷輕煙在充滿海的潮濕和新鮮氣息的夜空中冉冉升起。四周變得越來越靜。生活彷彿離開我們隱退到別的什麼地方,它的聲響在黑暗中融化並且消失了。雲散了,繁星閃爍。在絲絨般的海上閃耀着漁船上的燈火和星光。我們眼前的篝火越來越旺,恰似一朵紅黃色的花朵……加那瓦洛夫把茶壺放在篝火上,抱著膝頭,開始若有所思地看著篝火。霍霍爾人像一隻巨大的蜥蜴似的朝火邊爬過來。
「人們建造了許多城市,房屋,成堆成堆聚集在那裡,給土地帶來了災禍,氣都喘不過來,你擠我,我擠你……多好的生活呀!不,這才叫生活,就像我們這樣……」
「噢,」霍霍爾人搖了搖頭,「要是咱們能弄到兩件羊皮襖子過冬,要不得到一間暖和的小屋,那就完全是老爺們的生活了……」他眯縫起一隻眼睛,笑了笑,瞅着加那瓦洛夫。「是呀,」加那瓦洛夫不好意思地說,「冬天——是個討人嫌的季節。為了過冬,城市倒確實是需要的……那是毫無辦法的事兒……不過大城市總歸還是沒啥意思……三兩個人都不能和和睦睦地相處,人們幹嗎還要一群群地聚在一塊兒?……我——要說的就是這個!當然,如果細想的話,那麼在城裡,在草原,無論在什麼地兒,人都會無處安身。不過最好還是別去想這些事兒……也想不出個什麼名堂,反讓人傷心……」
我想,加那瓦洛夫過了一段流浪漢的生活會有所改變,我們初次相識時他心上的煩惱疙瘩,也會由於這麼些年來呼吸了自由的空氣,已經像果皮一樣從他身上脫落了,但是他說最後一句話的語氣使我的朋友在我面前又恢復了我所熟知的那個仍舊在尋找自己的「點」的人。仍然有對生活迷惑不解的疙瘩和思考生活的情愫,使這身強體壯,不幸天生就有一顆敏感的心的人兒精神上備受折磨。這種「思考型的人」在俄羅斯生活中還有很多,他們比其他任何人都不幸,因為他們思考的重擔讓其頭腦的盲目性加重了。我遺憾地看著我的朋友,而他,像是要證實我的想法似的,憂慮地喊道:「我記起了,馬克西姆,我們的生活和那兒的一切……曾經有過的一切。自那以後,我到過多少地兒,看到過所有各種各樣的事兒……世界上沒有一件事兒讓我心滿意足的!連安身之地都沒找到!」「為啥天生這麼一個脖子,就沒有一個軛套配得上呢?」霍霍爾人冷冷地問,一邊把燒開了的茶壺從火上挪開。
「不,請告訴我……」加那瓦洛夫問道,「為什麼我不得安寧?人們為什麼生活得不賴,幹他們自己的事,有老婆,有孩子等等?而且他們總是樂滋滋地幹這幹那。而我——卻不能。難受,為什麼我就難受呢?」
「人就是愛牢騷滿腹,」霍霍爾人驚訝地說,「莫非你發發牢騷,就好過一些了?」
「是的……」加那瓦洛夫憂鬱地同意說。
「我總是不說多話,也知道該怎麼說。」這個意志頑強的人懷着自尊說,他正在堅持不懈地和他的虐疾作鬥爭。
他開始咳了起來,翻動了身子,惡狠狠地朝篝火裡啐了一口。我們四周一片寂靜,出現了濃濃的夜幕。我們頭頂上的天際一片漆黑,月亮還沒有出現。大海與其說是我們看到了,倒還不如說是感覺到了——因為我們面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像是有一層黑霧降臨大地。篝火熄滅了。
「我們睡覺吧。」霍霍爾人說。
我們鑽進「山洞」並且躺了下來,把頭從洞裡伸到外面的空氣中,大家都沉默不語。加那瓦洛夫剛躺下,就不動不挪了,好像變成了塊石頭。霍霍爾人動個沒完,牙齒在打戰。我久久地看著篝火裡的柴火如何一步一步地越燃越細。它開始又大又旺,沒多久就變小了。蒙上了一層灰燼,在灰燼下熄滅了。篝火裡除了有點熱氣外,就沒剩下什麼了。我看著它想道:
「我們所有的人也是如此……要是能燃得再旺一點該有多好呀!」
過了三天我便向加那瓦洛夫辭行。我到庫班去,他不想去。我們分別時都相信我們還會相見。
結果是沒有……
06 在草原上
我們是懷着極不愉快的心情離開彼列科普的——餓得像狼一樣,並且憎恨全世界。在接連半晝夜的時間裡,我們使出渾身招數和力氣,想偷或是掙一點什麼,卻一無所獲,到末了,當我們確信這樣或那樣的事都幹不成時,便拿定主意往前走。上哪兒去?總而言之——朝前走。
我們準備好完全沿著我們已走了很久的生活之道朝前行,——這是我們當中每個人都預設了的,而且也明顯地閃現在我們饑餓、憂鬱的眼神裡。
我們一行三人:我們彼此剛認識不久,是在第聶伯河岸上赫爾松的一個小酒館裡邂逅的。
一個——是鐵路護衛隊的士兵,後來——據說——當了路段工長,是一個紅髮、肌肉發達的人,長着一雙冷冷的灰眼睛。他會說德語而且還有豐富的監獄生活的知識。
我們這位兄弟不喜歡多談自己的過去,在這點上他多少總還是有充足的理由,因而我們彼此信任——至少從外表上看如此,因為在內心裡,我們每個人都只這麼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