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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嗨!沒人同情咱呀!
哦——哦伊,笨人,
吭——唷!
人群發出有力的吼聲,他們拉緊繩索,鐵鎚沿著打樁機的框架快速地向上升,然後又從那裡落下,發出低沉的轟隆聲,打樁機也顫動起來。在那些大海和山之間的場地上,灰色的小小人們在來回奔走,他們的叫喊聲響徹雲霄,空氣中充滿了人們身上的汗臭,塵土飛揚。身着金屬鈕扣的白制服調度們穿梭於他們中間,金屬鈕扣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如同一些人冷漠的黃眼睛。
大海靜靜地伸延到煙霧迷濛的地平綫,亮晶晶的波浪輕輕地拍打着活躍的海岸。大海在陽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像是用格列佛式的善意的笑微笑着,格列佛意識到,如果他願意,只須他動一下——侏儒們的工作就會化為泡影。
大海躺着,它的光亮讓人眼花繚亂,——這是個浩渺、強大、和善的海,它的強大的氣息吹拂到海岸上,使疲乏的人兒為之一振,這些人在用自己的勞動使海浪不再肆無忌憚,海浪現在也如此溫順地和聲嘹喨地撫慰着被掘得滿是泥坑的海岸。大海好像在可憐他們:在它存在的年代教它懂得,不是那些正在建設的人兒故意與之作對;它早就知道,這不過是些奴隷,他們的作用是和大自然進行面對面的較量,而且在這場搏鬥中準備着大自然對他們的報復。他們只是一個勁地建設着,永不停息地勞動着,他們的血和汗——便是大地上所有建築物的混凝土;這麼做他們卻一無所得,他們把自己全部的力量奉獻給了從事建設的永恆的願望——在大地上創造奇蹟的願望,可末了並沒有給人們藏身之處,給他們的麵包也不多。他們——同樣是大自然一分子,因此大海並不是怒目而視,而是愛撫地目睹着他們那一無所獲的勞動。這些如此蠶食山地的灰色小蟲子——他們同樣也是大海的一滴水,它們帶著大海永遠欲擴大自己領域的願望,首先衝向海岸上無法攀緣的冷冰冰的岩石,又首先在岩石上碰得粉碎,這些水滴大多與大海有着親緣關係,它們完全像大海——同樣的強大,同樣的想要破壞,只要暴風雨從它們上面掠過。大海自古就熟悉在荒漠中建造金字塔的奴隷們以及薛西斯的奴隷們,薛西斯這個可笑的人兒,因為大海衝垮了他的玩具橋,他想出用打大海三百下的方法以示懲罰。天下奴隷一個樣,他們老是屈從,總是魯不果腹,完成的永遠是偉大的、奇蹟般的事業,偶爾把強迫其勞動的那些人供為神明,更多的是詛咒他們,偶爾也奮起反抗自己的統治者……
海浪悄悄地跑到岸上,岸上滿是正在建起石頭屏障阻止海浪永不停息的運動,海浪跑上岸,用嘹喨、親切的歌,歌唱過去,歌唱幾個世紀以來在這大地的岸上看到的一切…………在幹活的人們中有一些奇怪的、形容枯槁的、紫銅色的身影,他們繫著紅頭巾,戴着土耳其帽,身着藍色的短衣和褲腿窄細而後襠寬大的燈籠褲。就我所知,這是安納托利亞的土耳其人。他們喉音很濃的口音裡夾雜着維亞迪奇人的拖長的口音,以及窩瓦河域堅定而急促的語句和霍霍爾的柔和的語調。
在俄羅斯發生了饑荒,饑餓几乎把所有慘遭不幸的省分的人們趕到了這裡。他們分成一小群一小群,儘量保持同鄉人和同鄉人在一起,只有那些浪跡天涯的流浪漢很快就被認出——從他們獨立不覊的相貌、穿著以及特殊的講話方式——從那些仍舊依附於土地的、僅僅是因饑荒所迫暫時和土地斷絶了關係而又不能忘了土地的人中被認出來。他們分佈在所有的群體中:在維亞迪奇人中,在霍霍爾人中,他們隨遇而安,但他們大多數卻都聚集在打樁機旁,因為這活兒要比推車和舉鐵鎬要來得輕鬆。
我走近他們時,他們正擱下手裡的繩索,站在那兒,等着工頭把打樁機滑輪上的某個部件修好,很可能是它把繩索「咬住」了。工頭在木塔上翻了翻,不時地在那裡喊着:
「拉住!」
他們懶洋洋地拉著繩索。
「停——停……再拉。停——停!啦!……」
領唱的——是個久沒剃鬚的小伙子,一臉的斑斑點點,像士兵一樣立正站着。他聳聳肩,向周遭瞟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隨後唱道:
「弔——錘把木樁打進地喲……」
接下的一句就連最寬宏大量的檢察官也通不過,於是引起了全場一致的哈哈大笑,很顯然,這是領唱者的隨興之作,他在同伴的笑聲中,帶著像一個已習慣于在觀眾面前獲得如此成功的演員一樣的神態,捻了捻自己的鬍子。
「拉——拉!」工頭在打樁機頂上咆哮着:「笑死呀!……」「米特裡奇,別扯破了嗓子!……」有一個幹活的警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