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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墮落的人……我母親幹嗎要把我生下來?真是搞不懂……黑暗!……憋氣!……如果你不想和我喝酒,馬克西姆,那就再見了。麵包房我不會去了。我有錢在老闆手裡,你去拿來給我,我要把錢喝光……不!拿去給你自己買書……要不要?不願要?不應該……還是拿着!你這頭蠢豬,要是這樣……離開我!滾——開!」
他醉了,眼睛閃着野獸般的光。
他的夥伴們完全準備好揪住我的脖子把我從他們圈子裡趕出來,而我不願幹等着被攆,就走了。
約三小時後,我重又來到「斯堅卡」酒店。加那瓦洛夫的夥伴又多了兩位。他們都爛醉如泥,他——沒他們醉得厲害。他唱着歌兒,臂肘支在桌子上,透過天花板的小孔仰望着天。醉漢們擺出各種不同的姿勢聽他唱歌,有幾個在打嗝。
加那瓦洛夫用男中音唱着,唱到高音處就用假音,就像所有在行的歌唱家那樣。他用一隻手撐着面頰,滿懷感情唱出悲傷的華采經過句,他的臉由於激動而蒼白,眼睛半睜半閉,喉頭朝前突起。八張醉醺醺的、沒有表情的通紅的面孔望着他,只是時而聽到咕嚕聲和打嗝聲。加那瓦洛夫的聲音顫抖着、哭泣着、呻吟着,——這個可愛的小伙子唱着他自己憂鬱的歌,看著都讓人同情落淚。
不堪入鼻的氣味,汗涔涔,醉醺醺的面孔,兩盞冒着黑煙的煤油燈,被煤煙熏得烏黑的酒店板壁,酒店的泥土地和充滿了這泥坑的昏暗——這一切都是沉鬱的和病態的。好像這是一堆被活活埋在墓地裡的人在大擺宴席,其中一人在臨死之前最後一次唱歌,來和上天告別。我的夥伴的歌裡發出的是絶望的憂愁,平靜的絶望,沒有出路的傷感。
「馬克西姆在這兒嗎?願上我這兒當大尉嗎?」他中止了他的歌聲,把手伸向我說,「我,夥計,完全準備好了……給自己召集了一幫人……就是這些人……以後還會有人……我們會找到的!這沒——沒啥!彼拉和瑟索伊卡也叫來……我們會每天給他們飯和牛肉吃……行不?你來不?隨身把書捎上……你可以念斯堅卡和別人的故事……朋友!哎,我要吐了,我要吐了……要——吐——了!……」
他舉起拳頭使出吃奶的勁兒在桌上捶了一下。玻璃杯和酒瓶咣當作響,他的夥伴們醒過酒來,小酒店立刻充滿了駭人的喧囂。「喝吧,小伙子們!」加那瓦洛夫喊道,「喝!一醉方休——喝個夠!」
我離開了他們,在街口站了一下,聽見加那瓦洛夫在口齒不清地大放厥詞,當他又重新開始唱歌時,我動身回麵包房,在我身後,那笨拙的歌聲仍在靜謐的夜裡久久地呻吟和哭泣。
隔了兩天,加那瓦洛夫離開城市去了別的什麼地方。
人必鬚生在有文化的社會,這樣才能有耐心在其中度過一生,而不願離開這個一切都為瑣碎、邪惡、偽善的習俗固定下來的艱難環境,不願離開這個充滿了病態的自尊心、思想上的宗派觀念和所有虛偽的環境,——
一句話不願離開這個使感情冷漠、頭腦腐化的一切皆空的環境,而去別的什麼地方。我不是在這個社會裡出身和受教育的,正是由於這個讓我愉快的原因,我在大量地接受了這個社會的文化之後,經過一段時間就感覺到迫切需要離開它的圈子,掙脫這種過于複雜和文化得近乎病態的生活,以便稍為清心爽目。
在鄉下,几乎就同在知識分子中一樣,覺得噁心和苦悶。最好是到城裡的貧民區去,儘管那兒到處髒亂不堪,但一切都如此質樸和真切,或者到家鄉的田野和大道上散散步,這是最吸引人的,極能讓人身清氣爽,而且除了有一雙能吃苦耐勞的腳腿外絶不需任何財物。
約五年前我就計劃了這樣的遊玩。暢遊神聖的羅斯,到了費奧多西亞。當時那兒正在興建防波堤,我到了那裡的建設工地,想掙點錢作路費。
我想首先看一看工地的全貌,於是便爬上山,坐在那兒,俯視那浩渺、澎湃的大海和為它安排圈套的小小人兒。
在我面前展現了一幅廣闊的勞動場景,海灣前所有石岸被挖開,到處是石坑,一堆堆的石頭和木材、手推車、圓木、鐵條、打樁機,還有一些用木製成的各種設備,人們在其中穿梭來往。他們用炸葯炸山,用丁字鎬碎石,為鐵路清掃場地,在巨型的灰池裡攪拌混凝土,用它做成一俄丈大小的石塊,填入海裡,築起一道堡壘,擋住兇猛澎湃的海浪的強烈衝擊。他們在那被他們雙手弄得支離破碎的深褐色的群山襯托下,顯得很小,像一些小蟲子似的。他們在一堆堆石塊和木材中,在如雲似霧的石粉的塵埃裡,在南方白天
30度的酷暑中,手腳不停地蠕動着。彷彿他們正往山裡掘去,極力要鑽進山裡,以便擺脫熾熱的酷暑和周圍令他們傷心的慘遭破壞的景緻。
在悶熱的空氣中迴蕩着嘟噥聲和隆隆聲,傳來了丁字鎬擊石的聲音,手推車的輪子在淒涼地唱着,鐵鎚沉悶地擊落在木樁上,哭訴着「杜比努什卡」,斧頭砍着圓木,把它們削光,渾身塵土黑不溜秋的忙碌的人們用各種聲音叫喊着:「起——來——來喲!」
被挖出了許多裂縫的山低聲地回應着:
「來——來——來!」
有一路人馬弓着腰推着裝滿了石塊的推車,沿著木板鋪成的彎彎扭扭的線路移動着。迎面朝他們走來的是另一隊推空車的,他們慢慢吞吞,走一陣就休息一兩分鐘……打樁機邊站着一堆擠在一起的身着各色各樣衣服的人兒,當中有一個用男高音扯長了嗓門唱着:
伊——嗨——馬,夥計們,真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