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勸說他,可他從我的言談中又找到更多相信自己不配生活的根據……
他很快就發生了劇變。他變得憂鬱、萎靡不振,對書沒有了興趣,幹起活來也不像從前那樣充滿熱情,變得沉默寡言和孤僻。
閒着沒事他就躺在地上,直獃獃地望着拱形天花板。他的臉也瘦了,眼睛也沒有了孩子般明亮的光澤。
「薩沙,你怎麼啦?」我問他道。
「狂飲病又犯了,」他解釋說,「我馬上就要暢飲伏特加……我體內發燒……像害了胃灼熱症,你知道……時候到了……要不是有這檔子事,沒準我還能拖些時候。嗯,這事可刺痛了我……咋會這樣?我想對人好,可突然就……完全不合情理!是呀,夥計,很需要為生活定些規矩……難道就想不出這樣一種規則,讓所有人的行為像一個人,又能讓彼此相互理解?要知道人和人相距這麼遠根本無法生活!難道聰明的人們不明白需要在世上定一些個規則,並使人人都清楚嗎?……唉!」
他一個勁地想著生活中必需的規則,沒有聽我講的話。我甚至都發現,他像是開始在迴避我。有一次,他在聽了我一百零一次有關改造生活的構想後,他對我生起氣來。
「去你的吧……這我都聽說過了……那不是什麼生活問題,而是人的問題。頭等大事——是人……知道不?嗯,再沒有別的什麼了……照你的意味是說,這一切都在那裡改造之時,人卻仍舊像現在這樣。不,你先得改造人,給他指點迷途……以便讓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是幸福的而不是悶悶不樂——這才是要為人們做的。教他找到自己的路……」
我不這麼看,他要不就發氣,要不就鬱鬱寡歡,並煩躁地說:
「哎,少羅嗦!」
有一次他晚上出去,夜裡也沒回來幹活,第二天也沒回。他沒來,老闆倒來了,帶著一臉的擔心說:
「我們的列克薩哈喝起酒來了。在『斯堅卡』酒店裡坐著。得物色個新的麵包師……」
「沒準他會恢復常態。」
「哼,好吧,你就走着瞧……我對他知根知底……」
我到了「斯堅卡」酒店——這是一個精巧地砌在石頭圍牆內的小酒店。這裡沒有窗子,光線穿過天花板的小孔投射進來,這便是這家酒店的獨特之處。其實它是在地裡挖出來的一個方坑,頂用一層薄薄的板子蓋着。裡面瀰漫著泥巴味、馬合煙的煙味和燒過頭了的伏特加酒味,裡面滿是常客——一群愚昧無知的人。他們成天獃在這裡,等着來酒店大吃大喝的工人,以便把他們的錢喝個底朝天。
加那瓦洛夫坐在酒店正中的一張大桌子邊,圍在他四周的是六個穿著破衣襤衫、模樣酷似霍夫曼小說中人物的先生,他們恭敬、奉承地在聽他說話。
他們喝啤酒和伏特加,大吃着像乾土塊一般的玩藝兒……
「喝呀,夥計們,喝呀,放開肚子喝。我有的是錢和衣服……管得上三天的。喝光了就……完事!我再也不想幹活了,也不想再住在這兒。」
「這城市糟糕透頂。」一個像約翰·福斯塔夫的人說。
「幹活?」另一個滿臉疑問地看著天花板,驚訝地問道,
「人莫非就是為這才來到這世上的?」
於是他們立刻閙騰起來,向加那瓦洛夫證明他有權喝光一切,甚至把這種權利說成是義不容辭的義務——和他們喝個底朝天。
「啊,馬克西姆……他還帶著包!」加那瓦洛夫看到我,說了句雙關語,「哎,書生和法利賽人,喝上一杯!我,夥計,我徹底離開正道了。沒治了!我要喝個夠……喝得身上只剩下頭髮。你也來,啊?」
他還沒有醉,只是他的那雙藍眼睛裡閃着興奮的神色,迷人的大鬍子像綢扇般垂在胸前,不時地抖動着——因為他的下巴在神經質地哆嗦。襯衫領口敞着,雪白的額頭上閃動着小汗珠兒,那向我伸過來的、拿着杯啤酒的手抖動着。
「別喝了,薩沙,咱們離開這兒。」我把手放在他肩頭說。
「不喝了?……」他笑了起來,「要是早十年你來跟我講這話——沒準兒,我會不喝了。可現如今還是喝的為好……我有啥法子?我感覺到,老是感覺到,生活中的任何活動……可老是弄不懂也不曉得自己的路……我感覺到了——於是就喝上了,因為我無事可幹……乾一杯!」
他的夥伴們帶著明顯的不滿盯着我,
12只眼睛不友好地上下打量着我。
這些可憐的人擔心我會把加那瓦洛夫帶走——這頓酒他們等了或許有整整一個星期。
「夥計們!這位是我的朋友——一個識文斷字的人,真見鬼!馬克西姆,你能在這讀一讀斯堅卡的故事嗎?……啊,夥計們,世界上有這麼些個好書!有講彼拉的……馬克西姆,是嗎?……夥計們,這不是書,而是血和淚。可……這個彼拉——這不就是我嗎?馬克西姆!……還有瑟索伊卡!——也是我……真的!這就明白了!」
他睜大了眼睛,帶著驚異的眼神看著我,下嘴唇奇怪地顫抖着。他的夥伴們並不十分樂意地在桌邊給我挪了個地兒。我在加那瓦洛夫身邊坐下,正在這時,他拿了一杯兌了一半伏特加的啤酒。
看得出,他想儘可能快地把自己用這杯混合酒弄醉。他一口下肚,從盤子裡拿起一塊像土塊而實際是熟肉,朝它看了看,把它扔到肩後小酒店的牆上。
夥伴們嘰哩咕嚕地低聲說著話,就如同一群餓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