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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興奮而又激動地唸著,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跳,與加那瓦洛夫一道體嘗着斯堅卡的苦惱。我們這就唸到了刑訊的那一段。加那瓦洛夫把牙咬得喀喀作響,他那雙藍色的眼睛在閃爍着,像炭火一樣。他在後面撲到我身上,眼睛同樣也沒離開書。他的呼吸聲響徹我的耳際,把我的頭髮從頭上吹到了眼前,我甩了甩腦袋,想把頭髮弄開。加那瓦洛夫看見了我的這一舉動,便把他那只重重的手掌放到我的頭上。
「這時拉辛把牙咬得喀喀響,把牙和血都吐在了地上……」
「得啦!……見他的鬼!」加那瓦洛夫叫道,把書從我手中一把搶過去,用力扔在地上,然後就癱坐在上面。
他哭了,由於不好意思落淚,他號着,為的是不致哭得太厲害。他把頭埋在膝蓋裡,一邊哭着,一邊在那髒兮兮的斜紋布褲上擦眼淚。
我坐在他前面的木柜子上,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安慰他。
「馬克西姆!」加那瓦洛夫坐在地上說。「簡直可怕極了!彼拉……瑟索伊卡,還有斯堅卡……啊?這是什麼樣的命運呀!……他居然把牙齒都吐出來了!……啊?」
他全身顫抖了起來。最讓他吃驚的是斯堅卡那吐出來的牙齒,說到牙齒,他時不時地痛苦地抖動着雙肩。
在我們面前展現的這幅痛苦而又殘忍的場景使我和他像是喝醉了似的。
「你再給我從頭到尾讀一遍,成不?」加那瓦諾夫從地上把書拾起,遞給我,說服我道,「還有,指給我看看,哪塊兒寫到了牙齒?」
我指給他看了,他用眼睛盯着這幾行。
「是這樣寫的:『把自己的帶血的牙齒吐了出來?』可這些字和別的字一樣……天啊!不把他給痛死啦?啊?連牙齒都……後來怎麼樣啦?處死了?哎呀!天啊,還是把人給處死了!」
他顯得充滿激情,快活無比,眼睛裡洋溢着滿意之情,極力希望受苦受難的斯堅卡快點死的憐憫之情使我不寒而慄。整整這一天我們都被一種奇怪的霧籠罩着,我們老是談論斯堅卡,追憶他的生活,寫他的那些歌兒和他受的嚴刑拷打。有兩三次加那瓦洛夫用他那洪亮的男中音唱起歌兒來,但又突然不唱了。
從此以後我們彼此更加親密了。
我又給他念了幾次《斯堅卡·拉辛的暴動》及《達拉斯·布爾巴》和《窮人》。達拉斯同樣引起了我的聽者極大的興緻。但是達拉斯沒有科斯多馬羅夫的書那樣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加那瓦洛夫不理解馬卡爾·傑烏什金和瓦利婭。馬卡爾信裡的語言只讓他覺得可笑,而對瓦利婭他則抱著懷疑的態度。
「真有你的,對老頭兒這麼鍾愛!狡猾的女人!……可他——是個這麼個醜八怪!馬克西姆,你可別再念這些個無聊的玩藝兒!這有啥意思!他給她寫信,她給名寫信……真是糟踐紙張……讓他們見鬼去!既不可憐,也不可笑,幹嗎要寫?」
我向他提起波德里波沃村的人們,可他並不同意我的看法。
「彼拉和瑟索伊卡——這是另一種人!他們是活生生的人兒,他們生活着,戰鬥着……而這些人都幹了些什麼?光知道寫信……無聊透頂!這些人都不能算是人,寫得不咋樣;是憑空想出來的,瞧達拉斯和斯堅卡,要是他們湊在一塊兒……我的天啊!他們會幹出多大的事。那時彼拉和瑟索伊卡——會振奮精神是嗎?」
他搞不清時代,在他的想象中他所喜歡的英雄都生活在一起,只是其中兩個在烏索裡埃,一個在霍霍爾,一個在伏爾加……我磨破嘴皮子才使他相信,哪怕瑟索伊卡和彼拉順着卡馬河而下,他們也不會遇上斯堅卡,斯堅卡就是走過頓河高加索到霍霍爾,在那兒他也找不到布爾巴。
當加那瓦洛夫明白是怎麼回事後,十分不快。我試着給他講一講布加喬夫暴動,想看看他對葉美爾卡的反映。加那瓦洛夫對布加喬夫是橫挑鼻子豎挑眼。
「哎,頭號騙子,——真有你的!冒充沙皇作亂……毀了多少人,狗雜種!……斯堅卡呀?——這,老弟,就是另一碼子事了。而布加契——只不過是個卑鄙小人而已。真夠勁兒!我說還有沒有像斯堅卡這樣的書?去找一找……但你把這個讓人肉麻的馬卡爾擱在一邊兒——沒意思。你最好再念一遍,斯堅卡是怎麼被處死的……」
在過節的時候我和加那瓦洛夫過河到草地去。我們隨身帶上一點伏特加酒,麵包和書,照加那瓦洛夫對這種旅行的說法是,我們從一清早就到「自由的空氣中」。
到「玻璃廠」去是我們特別感興趣的。不知道怎麼會這樣稱呼這棟坐落在不遠處的田地上的建築。這是一棟石砌的三層樓的房子,屋頂已經坍塌,窗框已經變了形,有幾個地窖整個夏天到處都是濕氣熏人的泥濘,這棟房子呈綠灰色,一半已受損,彷彿要倒下來一般,它從田野上用它自己那些黑漆漆的,凹進去的,殘損不全的窗子眺望着城市,可憐巴巴,行將就木。春訊時,這棟房子年復一年被河水沖洗,可整棟房子從窗框到地基都蓋上了一層綠霉,仍舊巋然不動,四周都是水窪,擋住了時常來訪的警察,——它聳立着,雖說沒有窗框,卻給形形色色來歷不明和無家可歸的人們提供了安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