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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若是出自一個識文斷字的人之口,我還不會覺得驚訝,因為在稱之為「知識分子」的複雜而混亂的心理狀態中,是不難發現這種弱點的。但是這句話出自一個流浪漢之口,——雖說他在污濁的城市貧民窟裡那些被命運欺辱的,衣不蔽體的,忍饑挨餓的,凶神惡煞的半人半獸的人裡,算得上是個知識分子,——從一個流浪漢嘴裡說些這話讓人聽著奇怪,最後得說,加那瓦洛夫確實是一個——特殊的人物,可我並不希望是這樣。
從外表來說,加那瓦洛夫不過是一個十足的流浪漢,但是我越是細看他,就越確信,他是另外一種流浪漢,他打破了我對那些人的看法,這些人我早就該看作一個階級而引起注意,他們是如此貪得無厭,十分凶狠,但這不是愚蠢……我和他爭論更為激烈。
「哎,等一等,」我叫道,「各種黑暗勢力從各方面向他襲來,他怎麼能站得住腳呢?」
「牢牢記住!」我的論敵激動地說,眼睛炯炯發光。
「往哪兒頂呢?」
「找着自己的立足點頂唄!」
「可你為什麼沒能頂住呢?」
「我不是說了嘛,你可真是個怪人,我的不幸是我自己的事!……我沒有找到自己的立足點!我在找,我苦惱——沒找到!」
可是我們該關照一下麵包了,於是我們就一邊着手幹活,一邊接着互相證明自己的看法對不對。當然,誰也沒能證明出什麼,我們倆都興奮不已,幹完活,就倒下睡覺了。
加那瓦洛夫伸直身子躺在麵包房的地板上,一會兒就睡着了。我躺在麵粉袋上俯視着他那龐大的長着長鬍子的身子,巨人一樣地伸開四肢躺在放在木櫃近旁的蓆子上。瀰漫著熱麵包、發醇的麵糰和二氧化碳的氣味……天放亮了,灰色的天空透過蒙上一層麵粉的玻璃窗向裡張望。大車在轟隆作響,牧人在嬉戲,圍集着畜群。
加那瓦洛夫在打着呼嚕。我看著他那寬闊的胸脯在一起一伏,並思慮着各種最快地使他和我的信念一致的招兒,可一無所獲,於是就入睡了。
早上我和他一道起床,發了面,洗漱完就坐在木柜上喝茶。
「哎,你有書嗎?」加那瓦洛夫問道。
「有啊……」
「給我唸一唸?」
「行……」
「這太好了!你看怎麼樣?我幹一個月的活兒,在老闆那拿了工錢把一半——給你!」
「幹什麼?」
「你去買書……買你喜歡的書,也給我買——兩本也行。給我買一些——講莊稼漢的書,像彼拉和瑟索伊卡這類的……要買,你知道的。帶著同情心寫的,不要那種逗樂的……有些書——盡瞎胡扯!藩菲爾卡和菲拉特卡——第一頁上就有畫兒——蠢透了。一些個落後愚昧的人,各種各樣的童話。這種我不喜歡,我不知道,你手頭有些什麼書?」
「想聽斯堅卡·拉辛的嗎?」
「斯堅卡的?好聽嗎?」
「太好聽了……」
「去拿來!」
我馬上就給他念了科斯馬羅夫的《斯堅卡·拉辛的暴動》。開始是充滿才氣的專論,几乎是一首史詩,這些我的大鬍子聽眾不愛聽。
「可為啥這裡沒有對話?」他瞅了瞅書問道。接着,當我正要解釋——為什麼時,他甚至打起哈欠來,他本想掩飾一下,但沒有成功,他難為情地、抱歉地對我說:
「念吧——沒事!我這是——」
但當這位歷史學家用畫家的筆法描繪斯堅卡·拉辛的形象和使「伏爾加自由逃民團之大公」躍然紙上時,加那瓦洛夫的神態完全改變了。開始他一副乏味和不感興趣的樣子,睡眼朦矓,——他後來漸漸地,在我沒有留意之中,在我的面前展現了一副讓人吃驚的新的神態。坐在我對面的木柜上,雙手抱膝,把下巴擱在上面,他的大鬍子都遮住了他的腿,他用那雙在緊皺着的粗眉毛下奇怪地閃爍着的充滿渴望的雙眼看著我,在他身上那種孩子般的天真已蕩然無存,這使我感到驚奇,他一切都是那麼樸實,透着女性般的溫柔,他那雙藍色的慈善的眼睛,——此刻也暗淡無光和細小,——這一切都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在他那縮成一團的肌肉鼓鼓的身軀裡有着某種獅子般的充滿激情的東西。
「念吧。」他悄聲卻又威嚴地說。
「你怎麼啦?」
「念吧!」他重複了一句,他聲音裡既有請求又夾雜着不快。
我接着往下念,時不時地瞟他一眼,他愈發激動了。從他身上透出一種讓我亢奮和陶醉的氣息——就像某種熱氣騰騰的霧。於是我唸到了斯堅卡是如何被捕的。
「被捕啦!」加那瓦洛夫叫了起來。
這叫聲裡充滿了痛苦、委屈、憤怒。
他額頭直冒汗,眼睛奇怪地圓睜着。他從木柜上一躍而下,高聳在我對面,激動不已,把手放在我肩上,急匆匆地大聲說:「等一等!別念了……說一說,接着怎麼樣?不,停一停,別說!處死他了?啊?快念!馬克西姆!」
可以認為是加那瓦洛夫,而不是弗洛爾卡——才是拉辛的親兄弟。似乎三百年來,某種至今沒有中斷的血緣關係把這個流浪漢和斯堅卡連接起來,這個流浪漢以活生生的、結實軀體的全部力量,以「無比」苦惱的心靈的全部激情感受到三百年前被捕的自由之鷹的痛苦和憤怒。
「念吧,看在基督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