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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我還愛過一個土耳其人。我在斯庫塔裡城他的妻妾們的內室裡住過。整整地住了一個星期,——還好……但太寂寞啦……——全是女人,女人……他一共有八個女人……她們就整天地吃呀、睡呀和講着各種無聊的蠢話……否則就像一群母鷄一樣,吵罵呀,咯咯地叫呀……這位土耳其人已經不年青啦。他的頭髮差不多快灰白了,他很神氣,而且很有錢。講話的時候,很像個君王……他的眼睛是烏黑的……一雙直視人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你的心。他很喜歡祈禱。我是在布庫勒什蒂看見他的……他像皇帝一樣在市場上走着,他那樣神氣地威嚴地看著人。我向他微笑了一下,在當天晚上,我就在大街上被人抓住並被帶到他那兒去了。他是賣檀香和棕櫚的,這次到布庫勒什蒂來想買一些什麼東西。『你到我哪兒去嗎?』他說道。『我,對,我去』!『好的!』這樣我就去啦。這個土耳其人已經有了一個兒子——是個黑黑的孩子,非常靈活……已經
16歲啦。我就和他一起從土耳其人那裡逃跑出來……我奔跑到保加利亞的隆巴蘭卡去……在那兒有一個保加利亞女人,用刀子刺傷了我的胸口。原因是什麼,是為了她的未婚夫還是為了她自己的丈夫——我已經記不得了。
「我病了,在一所修道院裡獃了很久。這是一所女子修道院。有一個波蘭姑娘看護着我……那時候,她的兄弟也是一個修道士,從另一所修道院,我記得大概是在阿爾采爾——巴蘭卡來看望她……他像條蛆蟲老是在我的前面蠕動着……當我病好了的時候,我就和他一起走了……到他的波蘭去。」
「等一下!……那個小土耳其孩子在什麼地方呢?」
「那個孩子嗎?他死掉啦。那個孩子,是因為想家或者說是因為愛而死的……他就像一株還沒有長結實的小樹那樣地枯幹死的,這株小樹被太陽照得太厲害啦……就這樣憔悴乾枯了……我記得他躺着的時候,就已經像冰塊一樣地透明和發藍,但是在他的心裡面還是燃燒着愛情……他老是請求我彎下身子去吻他……我很愛他,我記得,我吻了他很多次……後來他已經完全不行了——差不多不能動彈了。他躺着,像求施捨的乞丐那樣哀求我,躺在他的身邊,溫暖他的身體。我躺下去了,和他並排睡着……他馬上全身就熱起來了。有一次我醒轉來,而他已經完全冰冷了……死啦……我伏在他身上哭着。誰能說呢?也許,這是我殺死他的。那時候我的年紀比他大兩倍,身體是那樣的健壯,豐滿……可是他呢?還是個孩子!……」
她嘆息了一聲,我也第一次看見她一連畫了三次十字,還用乾枯的嘴唇在絮語着什麼。
「喏,那麼你就到波蘭去啦……」——我提醒她一句。「是的,……同那個小波蘭人。他是個可笑而又卑鄙的人。當他需要女人的時候,他就像雄貓似地同我親熱起來,從他舌頭上流出甜蜜的話語;當他不需要我的時候,就用像鞭笞的話語來抽打我。有一次我們沿著河邊走,他向我說了些傲慢的使人難堪的話。哦!哦!……我生氣了!我像柏油一樣地沸騰起來!我用手把他像小孩子似地抓住,——他是很小的,——把他朝上高舉起來,使勁緊捏他的腰部,這足可以使他渾身發青。接着我一使勁兒,就把他從岸上丟到河裡。他大叫着,他那樣可笑地大叫着。我在岸上看著他,而他在水裡面掙扎着。這時我就走開了,以後就沒有再見過面。在這一點上我是高興的,就是我此後從沒有再遇見過我曾經愛過的那些人。這是些不好的相遇,就像遇見了的都是些死人一樣。」
老太婆靜默不語,在嘆息着。那時我就想起那些被她所復活了的人們。就是那個火紅頭髮的長着鬍鬚的古楚爾人,他在去就刑時,還平靜地抽着煙斗。大概他有一對冷漠的天藍色的眼睛,能集中而又堅定地看著一切事物。而在他旁邊的,是從普魯特河來的長着黑鬍鬚的那個漁夫,他哭泣着,不願意死,在他臨死前因為憂慮而變得蒼白的臉上和兩隻眼睛裡都顯得黯然無光,被淚水弄濕了的鬍鬚,淒慘地垂掛在歪斜的嘴角上。這就是那個年老的曾經是神氣十足的土耳其人。一個大概是個宿命論者和暴君。在他旁邊的是他的兒子,那是被接吻所毒死的一朵東方的蒼白而又脆弱的小花朵。還有就是那位充滿虛榮心的波蘭人,多情而又殘酷,善於口才而又冷漠無情……所有這些人——不過是些蒼白的影子,而為他們大家所吻過的那個女人,現在卻活生生地坐在我的旁邊,但是已經被時間損耗得枯萎了,沒有肉,沒有血,懷着一顆沒有願望的心,兩隻沒有火光的眼睛——差不多也是個影子。她繼續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