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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郎與引姐回到家來,好生埋怨道:「誰匡先上了自家墳,討得這番發惱不打緊,連傢俬也奪去與引孫掌把了。這如何氣得過?卻又是媽媽做主的,一發作怪。」引姐道:「爹媽認道只有引孫一個是劉家親人,所以如此。當初你待要暗算小梅,他有些知覺,豫先走了。若留得他在時,生下個兄弟,須不讓那引孫做天氣。況且自己兄弟還情願的,讓與引孫,實是氣不幹。」張郎道:「平日又與冤家對頭,如今他當了家,我們倒要在他喉下取氣了。怎麼好?還不如再求媽媽則個。」引姐道:「是媽媽主的意,如何求得轉?我有道理,只叫引孫一樣當不成家罷了。」張郎問道:「計將安出?」引姐只不肯說,但道是:「做出便見,不必細問!」
明日,劉員外做個東道,請着鄰里人把傢俬交與引孫掌把。媽媽也是心安意肯的了。引姐曉得這個消息,道是張郎沒趣,打發出外去了。自己着人悄悄向東莊姑娘處說了,接了小梅家來。元來小梅在東莊分娩,生下一個兒子,已是三歲了。引姐私下寄衣寄食去看覷他母子,只不把家裡知道。惟恐張郎曉得,生出別樣毒害來,還要等他再長成些,才與父母說破。而今因為氣不過引孫做財主,只得去接了他母子來家。次日來對員外道:「爹爹不認女婿做兒子罷,怎麼連女兒也不認了?」員外道:「怎麼不認?只是不如引孫親些。」引姐道:「女兒是親生,怎麼倒不如他親?」員外道:「你須是張家人了,他須是劉家親人。」引姐道:「便做道是『親』,未必就該是他掌把傢俬!」員外道:「除非再有親似他的,才奪得他。那裡還有?」引姐笑道:「只怕有也不見得。」劉員外與媽媽也只道女兒忿氣說這些話,不在心上。只見女兒走去,叫小梅領了兒子到堂前,對爹媽說道:「這可不是親似引孫的來了?」員外、媽媽見是小梅,大驚道:「你在那裡來?可不道逃走了?」小梅道:「誰逃走?須守着孩兒哩。」員外道:「誰是孩兒?」小梅著兒子道:「這個不是?」員外又驚又喜道:「這個就是你所生的孩兒?一向怎麼說?敢是夢裡麼?」小梅道:「只問姑娘,便見明白。」員外與媽媽道:「姐姐,快說些個。」引姐道:「父親不知,聽女兒從頭細說一遍。當初小梅姨姨有半年身孕,張郎便嫉妒心腸,要所算小梅。女兒想來父親有許大年紀,若所算了小梅,便是絶了父親之嗣。是女兒與小梅商量,將來寄在東莊姑娘家中分娩,得了這個孩兒。這三年,只在東莊姑娘處撫養。身衣口食多是你女兒照管他的。還指望再長成些,方纔說破。今見父親認道只有引孫是親人,故此請了他來家。須不比女兒,可不比引孫還親些麼?」小梅也道:「其實虧了姑娘,若當日不如此周全,怎保得今日這個孩兒!」劉員外聽罷如夢初覺,如醉方醒,心裡感激着女兒。小梅又叫兒子不住的叫他「爹爹」,劉員外聽得一聲,身也麻了。對媽媽道:“元來親的只是親,女兒姓劉,到底也還護着劉家,不肯順從張郎把兄弟壞了。今日有了老生兒,不致絶後,早則不在絶地上安墳了,皆是孝順女所賜。老夫怎肯知恩不報?如今有個主意:把傢俬做三分分開:女兒、侄兒、孩兒各得一分。大家各管家業,和氣過日子罷了。‘當日叫家人尋了張郎家來,一同引孫及小孩兒拜見了鄰舍諸親,就做了個分家的筵席,盡歡而散。
此後劉媽媽認了真,十分愛惜着孩兒。員外與小梅自不必說,引姐、引孫又各內外保全,張郎雖是嫉妒也用不着,畢竟培養得孩兒成立起來。此是劉員外廣施陰德,到底有後;又恩待骨肉,原受骨肉之報。所謂親一支熱一支也。有詩為證:
女婿如何有異圖?總因財利令親疏;
若非孝女關疼熱,畢竟劉家有後無?
第三十一卷 呂大郎還金完骨肉
毛寶放龜懸大印,宋郊渡蟻占高魁。
世人盡說天高遠,誰識陰功暗裡來?
話說浙江嘉興府長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鐘,家財萬貫,世代都稱員外。性至慳吝,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娘,五恨皇帝。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風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費錢買衣服來穿;恨地者,恨他樹木生得不湊趣,若是湊趣,生得齊整如意,樹本就好做屋柱,枝條大者,就好做梁,細者就好做椽,卻不省了匠人工作;恨自家者,恨肚皮不會作家,一日不吃飯,就餓將起來;恨爹娘者,恨他遺下許多親眷朋友,來時未免費茶費水;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卻要他來收錢糧。不止五恨,還有四願,願得四般物事。那四般物事?一願得鄧家銅山,二願得郭家金穴,三願得石崇的聚寶盆,四願得呂純陽祖師點石為金這個手指頭。因有這四願、五恨,心常不足。積財聚谷,日不暇給。真個是數米而炊,稱柴而爨。因此鄉裡起他一個異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剝皮。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間只有僧人討便宜,他單會佈施俗家的東西,再沒有反佈施與俗家之理。所以金冷水見了僧人,就是眼中之釘,舌中之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