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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論正濃,不覺月談星稀,東方發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船。子期起身告辭,伯牙捧一杯酒遞與子期,把子期之手,嘆道:「賢弟,我與你相見何太遲,相別何太早!」子期聞言,不覺淚珠滴于杯中。子期一飲而盡,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戀不捨之意。伯牙道:「愚兄餘情不盡,意欲曲延賢弟同行數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從。怎奈二親年老,『父母在,不遠遊。」』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過二親,到晉陽來看愚兄一看,這就是『遊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了賢兄,就當踐約。萬一稟命于二親,二親不允,使仁兄懸望于數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賢弟真所謂至誠君子。也罷,明年還是我來看賢弟。」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節,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若過了中旬,遲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為君子。」叫童子:「分付記室,將鐘賢弟所居地名及相會的日期,登寫在日記簿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來年仲秋中五六日,準在江邊侍立拱候,不敢有誤。天色已明,小弟告辭了。」伯牙道:「賢弟且住。」命童子取黃金二笏,不用封帖,雙手捧定道:「賢弟,些須薄禮,權為二位尊人甘旨之費。斯文骨肉,勿得嫌輕。」子期不敢謙讓,即時收下。再拜告別,含淚出艙,取尖擔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于腰間,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到船頭,各各灑淚而別。
不題子期回家之事。再說俞伯牙點鼓開船,一路江山之勝,無心觀覽,心心唸唸,只想著知音之人。又行了幾日,舍舟登岸。經過之地,知是晉國上大夫,不敢輕慢,安排車馬相送。直至晉陽,回覆了晉王,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過了秋冬,不覺春去夏來。伯牙心懷子期,無日忘之。想著中秋節近,奏過晉主,給假還鄉。晉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裝,仍打大寬轉,從水路而行。下船之後,分付水手,但是灣泊所在,就來通報地名。事有偶然,剛剛八月十五夜,水手稟覆,此去馬安山不遠。伯牙依稀還認得去年泊船相會子期之處。分付水手,將船灣泊,水底拋錨,崖邊釘橛。其夜晴明,船艙內一綫月光,射進朱簾。
伯牙命童子將簾捲起,步出艙門,立於船頭之上,仰觀鬥柄。水底天心,萬頃茫然,照如白晝。思想去歲與知己相逢,雨止月明。今夜重來,又值良夜。他約定江邊相候,如何全無蹤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會,想道:「我理會得了。江邊來往船隻頗多,我今日所駕的,不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認得?去歲我原為撫琴驚動知音。今夜仍將瑤琴撫弄一曲,吾弟聞之,必來相見。」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頭,焚香設座。伯牙開囊,調弦轉軫,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之聲。伯牙停琴不操:「呀!商弦哀聲淒切,吾弟必遭憂在家。去歲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喪,必是母亡。他為人至孝,事有輕重,寧失信於我,不肯失禮于親,所以不來也。來日天明,我親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艙就寢。
伯牙一夜不睡,真個巴明不明,盼曉不曉。看看月移簾影,日出山頭。伯牙起來梳洗整衣,命童子攜琴相隨,又取黃金十鎰帶去:「儻吾弟居喪,可為賻禮。」踹跳登崖,行于樵徑,約莫十數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稟道:「老爺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東西。從山谷出來,兩頭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賢村去?等個識路之人,問明了他,方纔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兒退立於後。不多時,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綫,發挽銀絲,箬冠野服,左手舉藤杖,右手攜竹籃,徐步而來。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禮。那老者不慌不忙,將右手竹籃輕輕放下,雙手舉藤杖還禮,道:「先生有何見教?」伯牙道:「請問兩頭路,那一條路,往集賢村去的?」老者道:「那兩頭路,就是兩個集賢村。左手是上集賢村,右手是下集賢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從谷出來,正當其半。東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那一個集賢村?」伯牙默默無言,暗想道:「吾弟是個聰明人,怎麼說話這等糊塗。相會之日,你知道此間有兩個集賢村,或上或下,就該說個明白了。」伯牙卻才沈吟,那老者道:「先生這等吟想,一定那說路的,不曾分上下,總說了個集賢村,教先生沒處抓尋了。」伯牙道:「便是。」老者道:「兩個集賢村中,有一二十家莊戶,大抵都是隱遁避世之輩。老夫在這山裡,多住了幾年,正是『士居三十載,無有不親人』。這些莊戶,不是舍親,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賢村必是訪友,只說先生所訪之友姓甚名誰,老夫就知他住處了。」伯牙道:「學生要往鐘家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