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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風雨雖止,地上好生泥濘,卻也不顧。離了雲華寺,直走出昇平門,到樂游原傍邊,這所在最是冷落。那漢子向一小角門上連叩三聲。停了一回,有個人開門出來,也是個長大漢子,看見房德,亦甚歡喜,上前聲喏。房德心中疑道:「這兩個漢子,是何等樣人?不知請我來有甚好處?」問道:「這裡是誰家?」二漢答道:「秀才到裏邊便曉得。」房德跨入門裡,二漢原把門撐上,引他進去。及到裡面,荊蓁滿目,衰草漫天,乃是個敗落花園。彎彎曲曲轉到一個半塌不倒的亭子上,裏邊又走出十四五個漢子,一個個身長臂大,面貌猙獰,見了房德,盡皆滿面堆上笑來,道:「秀才請進。」房德暗自驚駭道:「這班人來得蹺蹊,且看他有甚話說?」眾人迎進亭中,相見已畢,遜在板凳上坐下,問道:「秀才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說話?」起初同行那漢道:「實不相瞞,我眾弟兄乃江湖上豪傑,專做這件沒本錢的生意。只為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几乎弄出事來。故此對天禱告,要覓個足智多謀的好漢,讓他做個大哥,聽其指揮。適來雲華寺牆上畫不完的禽鳥,便是眾弟兄對天禱告,設下的誓願,取羽翼俱全,單少頭兒的意思。若合該興隆,無遣個英雄好漢,補足為鳥,便迎請來為頭。等候數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隨人願,今日遇見秀才恁般魁偉相貌,一定智勇兼備,正是真命寨主了!眾兄弟今後任憑調度,保個終身安穩快活,可不好麼?」對眾人道:「快去宰殺牲口,祭拜天地!」內中有三四個,一溜煙跑向後邊去了。房德聞言道:「原來這班人,卻是一夥強盜!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做恁樣事?」答道:「列位壯士在上,若要我做別事則可,這一樁實不敢奉命!」眾人道:「卻是為何?」房德道:「我乃讀書之人,還要巴個出身日子,怎肯幹這等犯法的勾當?」眾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楊國忠為相,賣官鬻爵,有錢的,便做大官。除了錢時,就是李太白恁樣高才,也受了他的惡氣,不能得中,若非辨識番書,恐此時還是個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說,看你身上這般光景,也不像有錢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從了我們,大碗酒,大塊肉,整套穿衣,論秤分金。且又讓你做個掌盤,何等快活散誕!倘若有些氣象時,據着個山寨,稱孤道寡也繇得你。」
房德沉吟未答。那漢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時,也不敢相強。但只是來得去不得,不從時,便要壞你性命,這卻莫怪!」都向靴裡颼的拔出刀來,嚇得房德魂不附體,倒退下十數步來道:「列位莫動手!容再商量。」眾人道:「從不從,一言而決,有甚商量?」房德想道:「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豈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個知得?且哄過一時,到明白脫身去出首罷!」算計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壯士見愛,但小生平昔膽怯,恐做不得此事。」眾人道:「不打緊,初時便膽怯,做過幾次,就不覺了。」房德道:「既如此,只得順從列位。」眾人大喜,把刀依舊納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兄弟相稱了。快將衣服來與大哥換過,好拜天地!」便進去捧出一套棉衣,一頂新唐巾,一雙新靴。房德着扮起來,威儀比前更是不同。眾人齊聲喝采道:「大哥這個人品,莫說做掌盤,就是皇帝,也做得過!」
古語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房德本是個貧士,這般華服,從不曾着體。如今忽地煥然一新,不覺移動其念,把眾人那班說話細細一味,轉覺有理。想道:「如今果是楊國忠為相,賄賂公行,不知埋沒了多少高才絶學。像我恁樣平常學問,真個如何能勾官做?若不得官,終身貧賤,反不如這班人受用了。」又想起:「見今恁般深秋天氣,還穿著破葛衣。與渾家要匹布兒做件衣服,尚示能勾。及至仰告親識,又並無一個肯慨然周濟。看起來到是這班人義氣,與他素無相識,就把如此華美衣服與我穿著,又推我為主。便依他們胡做一場,到也落得半世快活!」卻又想著「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這性命就休了!」正在胡思亂想,把腸子攪得七橫八豎,疑惑不定。只見眾人忙擺香案,抬出一口豬,一腔羊,當天排列。連房德共是十八個好漢,一齊跪下,拈香設誓,歃血為盟。祭過了天地,又與房德八拜為交,各敘姓名。少頃擺上酒餚,請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醖,恣意飲啖。
房德日常不過黃齏淡飯,尚且自不全。間或覓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飽。今日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眾人輪流把盞,大哥前、大哥後,奉承得眉花眼笑,起初還在欲為未為之間,到此時便肯死心塌地,做這樁事了。想道:「或者我命裡合該有些造化,遇著這班弟兄扶助,真個弄出大事業來也未可知。若是小就時,只做兩三次,尋了些財物即便罷手,料必無人曉得。然後去打楊國忠的關節,覓得個官兒,豈不美哉!萬一敗露,已是享用過頭,便吃刀吃剮,亦所甘心,也強如擔饑受凍,一生做個餓莩!」有詩為證:
風雨蕭蕭夜正寒,扁舟急槳上危灘。
也知此去波濤惡,只為饑寒二字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