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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數步,就有個酒樓,二人上樓,揀一副潔淨座頭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餚,孫富舉杯相勸,二人賞雪飲酒。先說些斯文中套話,漸漸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過來之人,志同道合,說得入港,一發成相知了。孫富屏去左右,低低問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賣弄在行,遂實說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孫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歸兄?」公子遂將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後來如何要嫁,如何借銀討他,始末根由,備細述了一遍。孫富道:「兄攜麗人而歸,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賤室不足慮。所慮者,老父性嚴,尚費躊躇耳!」孫富將機就機,便問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攜麗人何處安頓?亦曾通知麗人,共作計較否?」公子攢眉而答道:「此事曾與小妾議之。」孫富欣然問道:「尊寵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僑居蘇杭,流連山水。使小弟先回,求親友宛轉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後圖歸,高明以為何如?」孫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會之間,交淺言深,誠恐見怪。」公子道:「正賴高明指教,何必謙遜?」孫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嚴帷薄之嫌。平時既怪兄游非禮之地,今日豈容兄娶不節之人。況且賢親貴友誰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個不識時務的進言于尊大人之前,見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轉口了。兄進不能和睦家庭,退無詞以回覆尊寵。即使留連山水,亦非長久之計。萬一資斧困竭,豈不進退兩難!」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時費去大半,說到資斧困竭,進退兩難,不覺點頭道是。
孫富又道:「小弟還有句心腹之談,兄肯俯聽否?」公子道:「承兄過愛,更求盡言。」孫富道:「疏不間親,還是莫說罷。」公子道:「但說何妨。」孫富道:「自古道婦人水性無常,況煙花之輩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識定滿天下。或者南邊原有舊約,借兄之力挈帶而來,以為他適之地。」公子道:「這個恐未必然。」孫富道:「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輕薄,兄留麗人獨居,難保無逾牆鑽穴之事。若挈之同歸,愈增尊大人之怒。為兄之計,未有善策。況父子天倫必不可絶。若為妾而觸父,因妓而棄家,海內必以兄為浮浪不經之人。異日妻不以為夫,弟不以為兄,同袍不以為友,兄何以立於天地之間?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公子聞言,茫然自失,移席問計:「據高明之見,何以教我?」孫富道:「仆有一計,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愛,未必能行,使仆空費詞說耳!」公子道:「兄誠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園之樂,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憚而不言耶?」
孫富道:「兄飄零歲余,嚴親懷怒,閨閣離心,設身以處兄之地,誠寢食不安之時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過為迷花戀柳,揮金如土,異日必為棄家蕩產之人,不堪承繼家業耳。兄今日空手而歸,正觸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愛,見機而作,仆願以千金相贈。兄得千金以報尊大人,只說在京授館,並不曾浪費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從此家庭和睦,當無間言。須臾之間,轉禍為福,兄請三思。仆非貪麗人之色,實為兄效忠於萬一也。」
李甲原是沒主意的人,本心懼怕老子,被孫富一席話說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聞兄大教,頓開茅塞。但小妾千里相從,義難頓絶,容歸與商之。得其心肯,當奉復耳。」孫富道:「說話之間,宜放婉曲。彼既忠心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離,定然玉成兄還鄉之事矣。」二人飲了一回酒,風停雪止,天色已晚。孫富教家僮算還了酒錢,與公子攜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卻說杜十娘在舟中,擺設酒果,欲與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燈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見公子顏色匆匆,似有不樂之意,乃滿斟熱酒勸之。公子搖首不飲,一言不發,竟自床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悅,乃收拾杯盤,為公子解衣就枕。問道:「今日有何見聞,而懷抱鬱鬱如此?」公子嘆息而已,終不啟口。問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決不下,坐于床頭而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