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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數日,善述到前村要訪個師父講解,偶從關王廟前經過,只見一夥村人抬着豬羊大禮,祭賽關聖。善述立住腳頭看時,又見一個過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來閒看,問着眾人道:「你們今日為甚賽神?」眾人道:「我們遭了屈官司,幸賴官府明白,斷明了這公事。嚮日許下神道願心,今日特來拜償。」老者道:「什麼屈官司?怎生斷的?」內中一人道:「本縣向奉上司明文,十家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個趙裁,是第一手針線。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幾日不歸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餘不歸。老婆劉氏央人四下尋覓,並無蹤跡。又過了數日,河內浮出一個屍首,頭都打破的,地方報與官府。有人認出衣服,正是那趙裁。趙裁出門前一日,曾與小人酒後爭句閒話。一時發怒,打到他家,毀了他幾件傢俬,這是有的。誰知他老婆把這樁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縣聽信一面之詞,將小人問成死罪;同甲不行舉首,連累他們都有了罪名。小人無處伸冤,在獄三載。幸遇新任滕爺,他雖鄉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質審時節哭訴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後爭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謀他一命?『準了小人狀詞,出牌拘人複審。滕爺一眼看著趙裁的老婆,千不說,萬不說,開口便問他曾否再醮?劉氏道:「家貧難守,已嫁人了。』又問:」嫁的甚人?『劉氏道:「是班輩的裁縫,叫沈八漢。』滕爺當時飛拿沈八漢來問道:」你幾時娶這婦人?『八漢道:「他丈夫死了一個多月,小人方纔娶回。』滕爺道:」何人為媒?用何聘禮?『八漢道:「趙裁存日曾借用過小人七八兩銀子,小人聞得趙裁死信,走到他家探問,就便催取這銀子。那劉氏沒得抵償,情願將身許嫁小人,準折這銀兩,其實不曾央媒。』滕爺又問道:」你做手藝的人,那裡來這七八兩銀子?『八漢道:「是陸續湊與他的。』滕爺把紙筆,教他細開逐次借銀數目。八漢開了出來,或米或銀共十三次,湊成七兩八錢之數。滕爺看罷,大喝道:」趙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便用夾棍夾起,八漢還不肯認。滕爺道:「我說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盤利,難道再沒有第二人托得,恰好都借與趙裁?必是平昔間與他妻子有奸,趙裁貪你東西,知情故縱。以後想做長久夫妻,便謀死了趙裁。卻又教導那婦人告狀,拈在成大身上。今日你開帳的字,與舊時狀紙筆跡相同,這人命不是你是誰?』再教把婦人拶指,要他承招。劉氏聽見滕爺言語,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師一般,魂都驚散了,怎敢抵賴,拶子套上,便承認了。八漢只得也招了。原來八漢起初與劉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後來往來勤了,趙裁怕人眼目,漸有隔絶之意。八漢私與劉氏商量,要謀死趙裁,與他做夫妻,劉氏不肯。八漢乘趙裁在人家做生活回來,哄他店上吃得爛醉;行到河邊,將他推倒;用石塊打破腦門,沉屍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婦人回去。後因屍骸浮起,被人認出;八漢聞得小人有爭嚷之隙,卻去唆那婦人告狀。那婦人直待嫁後,方知丈夫是八漢謀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語。卻被爺審出真情,將他夫妻抵罪,釋放小人寧家。多承列位親鄰鬥出公分,替小人賽神。老翁,你道有這般冤事麼?」老者道:「恁般賢明官府,真個難遇!本縣百姓有幸了。」倪善述聽在肚裡,便回家學與母親知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將行樂圖去告訴,更待何時?」
母子商議已定,打聽了放告日期,梅氏起個黑早,領着十四歲的兒子,帶了軸兒,來到縣中叫喊。大尹見沒有狀詞,只有一個小小軸兒,甚是奇怪,問其緣故。梅氏將倪善繼平昔所為及老子臨終遺囑,備細說了。滕知縣收了軸子,教他且去,「待我進衙細看。」正是:
一幅畫圖藏啞謎,千金家事仗搜尋。
只因嫠婦孤兒苦,費盡神明大尹心。
不題梅氏母子回家,且說滕大尹放告已畢,退歸私衙,取那一尺闊、三尺長的小軸看,是倪太守行樂圖:一手抱個嬰孩,一手指着地下。推詳了半日,想道:「這個嬰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說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麼?」又想道:「他既有親筆分關,官府也難做主了。他說軸中含藏啞謎,必然還有個道理。若我斷不出此事,枉自聰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將畫圖展玩,千思萬想。如此數日,只是不解。也是這事合當明白,自然生出機會來。一日午飯後,又去看那軸子。丫環送茶來吃,將一手去接茶甌,偶然失挫,潑了些茶把軸子沾濕了。滕大尹放了茶甌,走向階前,雙手扯開軸子,就日色曬乾。忽然,日光中照見軸子裡面有些字影,滕知縣心疑,揭開看時,乃是一幅字紙,托在畫上,正是倪太守遺筆,上面寫道:
老夫官居五馬,壽逾八旬。死在旦夕,亦無所恨。但孽子善述年方周歲,急未成立。嫡善繼素缺孝友,日後恐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產,悉以授繼。惟左偏舊小屋,可分與述。此屋雖小,室中左壁埋銀五千,作五罈;右壁埋銀五千,金一千,作六罈,可以準田園之額。後有賢明有司主斷者,述兒奉酬白金三百兩。
八十一翁倪守謙親筆。年,月,日,花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