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領她到窗前亮處,雙手托起她頭,察看紅腫的眼,開了一劑洗眼藥水並當場調配好,還從手帕上撕下根布條,教她如何蘸着藥水洗眼。費多西婭聽罷,正想離開,不料阿琳娜從一旁說道:「你還沒吻老爺的手致謝呢,笨丫頭。」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覺得怪難為情的,沒伸手給她,反在她仰起臉來的時候在她額上的發縫處親了一下。沒隔多久,費多西婭的眼便已痊癒,但她留給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印象久久未散,那張仰起的、白淨可愛的、帶幾分害怕的秀臉似乎在他面前頻頻閃現,還有那經他手觸及過的柔軟的頭髮,天真無邪的嘴唇,在陽光下閃亮着的、珍珠串兒似的濕潤皓齒。所以,他後來在教堂裡分外注意她,找機會和她說話。可她常常躲他,有一回,臨近黃昏的時候和他在一條黑麥田田徑上不期相遇了,立刻折進茂盛的、雜有蒿草和矢車菊的麥地裡藏了起來。但他還是看見了金黃色麥穗中的臉,像小獸般窺探着的眼睛。他親切地叫道:「你好,費多西婭!我又不咬人。」
「您好!」她低聲回答,就是不隊麥地裡走出來。
她漸漸地跟他熟了,然而總覺得有點兒害怕。事出意外,她母親忽然得霍亂病死去。費多西婭能上哪兒去呢?她繼承了母親愛整潔的習慣,審慎端莊的秉性,但她是那樣地年輕,那樣地孤零,而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如此地善良和樸實..後來的事就不用說了。
「這麼說來,是我哥哥自己來找你的嗎?」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問,「他敲了敲門便進來了?」「是,老爺。」
「很好。讓我把米佳拋着玩會兒。」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把孩子拋得快碰着天花板,逗樂了孩子,卻急壞了母親,每次往上拋的時候她都伸手出去隨時準備接住裸在褲管外的小腳。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回到了他自己的書房。書房很雅緻,牆上糊着漂亮的壁紙,五色斑斕的波斯壁毯上掛着他的槍支,胡桃木傢具上鋪有暗綠色呢墊,文藝復興式的黑橡木書櫥在一旁侍立,華麗的書桌上放著青銅雕像,另一面是個壁爐..他坐到沙發裡,兩手扶着後腦,不動,也不出聲,一雙眼絶望地瞪着天花板。他是否想掩飾他臉上的神情,不讓四壁猜透,或是出於其他原因呢?他只站起過一次,把沉甸甸的窗幔放下,旋又坐進沙發。
九與此事發生的同一天,巴扎羅夫也認識了費多西婭。當時他和阿爾卡季在花園散步,向阿爾卡季解釋,為什麼這裡的樹木、尤其是橡樹長勢不好。
「其實這裡應該加點肥沃的黑土,栽上白楊和樅樹,栽菩提樹也行。涼亭這邊倒還不錯,」他補充道,“因為洋槐和丁香不嬌嫩,用不着細心照料。
啊,裡面有人。”
涼亭裡坐著費多西婭,杜尼亞莎和米佳。巴扎羅夫停下腳步,阿爾卡季則像早已相識那樣點了點頭表示問好。
「這是誰?」剛過了涼亭,巴扎羅夫就問,「好一個美人兒!」「你是說誰?」「還用問嗎?其中只有一位最美。」
阿爾卡季不無靦腆地簡單說了費多西婭是什麼人。
「好哇,」巴扎羅夫讚道,「你父親眼力不錯。我倒挺喜歡你父親,哈,他真有本領。不過,該彼此認識一下,」他補了句轉身往涼亭走去。
「葉夫根尼,」阿爾卡季在他背後駭怕地嚷嚷,「上帝保佑,要小心!」「別擔心,」巴扎羅夫回答,「咱們在大城市獃過,見過世面,有經驗。」
他走近費多西婭,摘下帽子,說:「請允許我作自我介紹:我是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的朋友,一個溫良恭儉讓的人。」
費多西婭從長椅上站起來,默默地瞧著他。
「多可愛的孩子!」巴扎羅夫接著說,「您不用擔心,我不長毒眼,經我看過的孩子從沒有遭殃的。他的臉頰為什麼這樣紅?是不是要出牙了?」「是的,已經長出四顆了,眼下他的齒齦又起了紅腫。」
「讓我瞧瞧..您別怕,我是大夫。」
巴扎羅夫抱過嬰兒。使費多西婭和杜尼亞莎奇怪的是,孩子居然不反抗,不閙。
「見啦,見啦..沒關係,一切正常,將來會有一副鋼牙的。今後如有什麼病痛,找我就是。您自己的身體好嗎?」「很好,上帝保佑。」
「能有上帝保佑,那就最好沒有了。而您呢?」巴扎羅夫說罷又問杜尼亞莎。
杜尼亞莎是個在大庭廣眾繃著臉兒、背地裡嘻嘻哈哈的姑娘,這時噗嗤一笑,算作回答。
「非常好。現在,把未來的大力士還給您吧。」
費多西婭接過孩子。
「在您手裡倒挺乖,」她悄聲說。
「孩子到我手裡都是乖乖的,」巴扎羅夫回答,「我懂得哄孩子的訣竅。」
「孩子知道誰愛他,」杜尼亞莎在一旁插嘴。
「一點都不錯,」費多西婭應道,「就說咱米佳,若換了別人,咋也不讓抱。」
「讓我抱嗎?」阿爾卡季先是在遠處站着,此刻走進涼亭問。
他伸出手,但米佳頭往後仰着哇哇叫,就是不願意,這使費多西婭感到非常尷尬。
「那就等熟悉了再抱吧,」阿爾卡季寬容地說。兩個朋友離開他們走了。
「怎麼稱呼她呀?」巴扎羅夫問。
「費多西婭..」阿爾卡季回答。
「父名呢?..這也應該知道。」
「尼古拉耶芙娜。」
「Bene①。我喜歡她落落大方的樣兒,不過分地害羞。也許其他人認為這不好。有什麼好害羞的?她是母親,她有這個權利!」「當然,她是正大光明的,」阿爾卡季說,「但我父親..」「他也正大光明,」巴扎羅夫打斷他的話。
「哦,我可不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