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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他點了點頭,便沿著煙霧瀠漾的河邊走回家去。我尚未走出兩俄里路,在我的周圍,在濕漉漉的寬闊的草地上,在前面的草木青蔥的山岡上,在一片又一片的樹林上,在後面長長的滿是塵土的大路上,在一叢叢閃亮的染紅了的灌木叢上,在薄霧裡羞澀地泛藍的河面上,都灑滿了熱烘烘的、生氣盎然的光芒,先是鮮紅的,然後是大紅的、金黃的……一切都動起來了,醒來了,歌唱起來,喧閙起來,說起話來。到處都有大滴大滴的露珠映着紅光,宛如亮晶晶的金剛石;迎面飄來了鐘聲,它是那麼純淨和明快,彷彿是經過了早晨朝露的沖洗。霎時間,一群精神煥發的馬由我所熟悉的那幾個孩子趕着,從我身邊奔馳而過……
很遺憾,我得添說一句,就在這一年裡,帕韋爾死了。他不是淹死的,而是墜馬摔死的。可惜呀,一個多棒的小伙!
美麗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揚(
1)
在一個多雲的夏日裡我坐著一輛顛簸的小馬車打獵歸來,那種悶熱天氣(大家知道,這樣的日頭有時熱得比大晴天更夠人受.尤其在沒有風的時候)使我沮喪極了。我打着盹,身子顛得東搖西晃,鬱悶地耐着性子,聽任那燥裂得嘎嘎直晌的車輪下被輾得坎坎坷坷的大路上不斷揚起的細白灰塵來侵蝕我的全身——驀地裡我的車伕神色變得異常不安,動作慌張,這引起了我的注意,片刻之前,他本來比我還困得厲害呢。他拽了拽繮繩,在駕駛座上手忙腳亂起來,並吆喝起馬兒,不時地朝旁邊某處瞧望。我四面環顧了一下。我們這車子正走在寬闊的耕作過的平川上,一些也耕作過的不大高的山岡呈現着平緩的慢坡,波浪形地伸延到這兒;從這兒放眼望去,周圍四五俄裡的曠野可盡收眼底。遠處有一片片不大的樺樹林,唯有它們圓圓的鋸齒狀樹梢打破了几乎筆直的地平綫。一條條小路在田野上向四處延伸,有的伸到低窪處就不見了,有的繞到小丘上,其中的一條在我們前邊約五百步遠的地方和我們所走的大路相交,我看見有一隊列正走在那條小路上。我的車伕所瞧的就是那個隊列。
這是出殯的行列。一輛套着一匹馬的馬車在緩緩前進,車上坐著一位神甫;一個教堂執事坐在他身旁駕着車,跟在車子後面的是四個沒戴帽子的漢子,抬着一具罩着白布的棺材;有兩個婆娘跟在棺材後邊。其中一個婆娘的尖細的悲哭聲突然飛進我的耳朵:我細細傾聽:她在一邊哭一邊訴苦。在空蕩蕩的田野上到處響着這忽高忽低、單調而悲痛的聲音。車伕催趕着馬兒,他想趕在那個送葬行列的前頭。在半道上遇到死人可是個不祥之兆呀。他果然在死人還沒有到達大路之前就在大路上飛奔前去了;可是我們還沒有走出百來步,我們的馬車卻猛然一震,車身傾斜了,差點翻了車。車伕勒住了正跑得起勁的馬,揮了下手,啐了。
「怎麼回事?」我問。
我的車伕投有吭聲,慢悠悠地爬下了車。「到底怎麼啦?」
「車軸斷了……乾裂了。」他沉着臉回答說,突然氣急敗壞地整了整拉梢馬身上的皮套子,致使那馬歪斜了幾下,可是那馬挺住了.打了聲響鼻,抖了抖身子,若無其事地用牙齒搔起前腳的小腿來。
我走下車,在路上站了一會,茫茫然感到很不愉快,不知如何是好。右邊的車輪几乎全歪倒在車子底下了,似乎懷着說不出的絶望,那車轂朝上仰着。
「這一下怎麼辦?」我終於問。
「就怪那些人!」我的車伕說,用鞭子指了指送葬的行列,它已拐上大路,正向我們走近,「我一向就忌諱這個,」他繼續說,「這兆頭準着呢——遇到死人會倒霉……準定。」
他又去找那匹拉梢馬的麻煩。那匹馬看到他情緒不佳,態度嚴厲,就決心站着不動,只是偶爾謙卑地甩甩尾巴。我前前後後來回踱了一會,又在車輪邊站住了。
這時候死人已經趕上了我們。這個悲哀的行列緩緩地從大路拐到草地上,從我們旁邊繞了過去。我和車伕脫下帽,向神甫鞠個躬,跟抬棺材的人對望了一眼。他們費勁地走着;他們寬闊的胸膛高高地鼓起。跟在棺材後邊的兩個婆娘中有一個已經相當老了,臉色蒼白;她那發獃的因悲痛而扭曲了的臉仍保持着嚴肅莊重的神情。她默默地走着。偶爾抬起一只乾瘦的手去擦擦那薄薄的癟進去的嘴唇。另一個婆娘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女人,兩眼發紅。流着淚水,整張臉都哭腫了。她從我們旁邊經過時,停止了哭訴,用袖子掩着面……當死人從我們旁邊過去,再回到大路上時。又響起了她那悲悲切切的,令人腸斷的哀號。我的車伕默默地目送那有節奏地晃動着的棺材過去後,向我轉過頭來。
「這是為木匠馬爾滕出殯,」他說,「就是里亞博沃的那個。」
「你怎麼知道的呢?」
“我一看到那兩個婆娘就知道了。那個老的是他娘,年輕的是他老婆。…
「他是病死的嗎?」
「是的……得了熱病……前天管家派人去請大夫,可是大夫不在家……這木匠是個好人哪;他有點好喝酒,可他是個挺棒的木匠。瞧那婆娘哭得多麼傷心……話說回來,大家都知道婆娘的眼淚不值錢。婆娘的眼淚就像水……可不。」
他彎下身,從拉梢馬的繮繩下面鑽過去,雙手抓住馬軛。「可是,」我說,「咱們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