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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拉季洛夫說,「我常有這種體會。您知道,我有過妻子。共同生活不很久……三年,我妻子便死於難產。我想,我活不下去了;我悲傷極了,痛苦得要死,可是又哭不出來——成獃于似的。我們照規矩給她穿好衣服,放到靈床上——就在這間屋子裡。神甫來了,幾位教堂執事也來了,開始唱讚美詩、祈禱、焚香;我鞠躬磕頭,可是掉不出一滴淚來。我的心彷彿變成石頭,頭腦也是這樣——全身沉重極了。頭一天就這樣過去。您信嗎‧夜裡我甚至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我來到妻子身旁——那時候是夏天,她從頭到腳都被陽光照射着,而且被照得亮亮的。突然我看到……與(拉季洛夫說到這兒不由得顫抖了一下。)您猜怎麼著‧她的一隻眼睛沒有全閉上,有一隻蒼蠅就在那只眼睛上爬……我一下就栽倒在地了。甦醒後就開始哭呀,哭呀,已抑制不住自己了……」拉季洛夫不說話了。我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奧麗加……我永遠忘不了她那臉上的表情。老太太把襪子擱在膝上,從手提包裡掏出手絹,偷偷地擦擦眼淚,費多爾‧米赫伊奇驀地站起身來,抓過他的小提琴,用嘶啞而古怪的嗓音唱了起來。他大概是想讓我們快樂,可是一聽他那聲音,我們全打顫了。拉季洛夫就請他別唱了。
「不過,」他接下去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過去的事是輓回不了的,而且終歸……人世上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話似乎是伏爾泰說的吧。」他連忙補充說。
「是的,」我回答說,「當然是這樣的。而且各種不幸都可忍受過去,沒有擺脫不了的逆境。」
「您這樣想嗎?」拉季洛夫說,「怎麼說呢,也許您是對的。記得我在土耳其的時候,有一次躺在醫院裡,人已半死不活的了:我因創口感染而發起熱病。唉,那時的住院條件當然沒法說是好的,戰爭時期嘛,有個地方躺就得感謝老天爺了!突然又送來一批傷病員——把他們往哪兒安置呀‧大夫跑東跑西,就是找不到地方。後來他走到我身邊,問助理醫生:『他還活着嗎‧』助理醫生回答說:『早上還活着的。』大夫彎下身聽了聽我還在喘氣。這位仁兄就不耐煩了,說:『這小子真差勁,他反正就要死的,必定死的,卻在這兒苟延殘喘,拖時間,不過是白占地方,妨礙別人。』我心裡想,『完了,你要完蛋了,米海洛‧米海雷奇呀……』可我還是病好了,您瞧瞧,還一直活到現在呢。可見您說的是對的。」
‘準任何情況下我這樣說都是對的,”我回答說,「假如您那時真的死了,那終歸也算是擺脫了逆境。」
「那當然是,那當然是,」他用手在桌上拍了一下,補充說……
「只要下決心……在逆境裡獃着有什麼出息‧……幹嗎要耽擱、拖延呢……」
我的鄰里拉季洛夫(
3)
奧麗加一下站了起來,往園子裡走去。『‘喂.費佳,跳個舞吧!”拉季洛夫喊道。費佳騰地站起來,用一種華麗別緻的舞步在房間裡跳開了』,猶
如那出名的「羊」在訓練有素的狗熊身邊表演一樣,並唱起那首《在我家大門旁……》來。
大門外傳來一輛賽跑用的二輪馬車的響聲,過不多一會兒,一位高身材、寬肩膀、體格結實的老頭——走進這房間裡來……不過,奧夫夏尼科夫是一位出色的獨特人物,所以請讀者許我在另一篇裡去談他。眼前我只補充說一下:翌日,我和葉爾莫萊在天亮前一同去打獵,打過獵就回家了。過了一星期我再次去拉季洛夫家,可是既見不到他,也見不到奧陰加。又過了兩星期我便聽說,他突然失蹤了,拋下母親,帶著那位小姨子不知何處去了。全省都鬨動了,對這件事議論紛紛,只有這時候我才徹底領悟奧麗加在拉季洛夫談到妻子時的那種臉上的表情。當時那種表情不單單是同情,它還是一種醋勁兒呢。
我在離開鄉下之前去拜望了拉季洛夫的老母。我在那間客廳裡見到了她;她正在同費多爾‧米赫伊奇玩「傻瓜」牌。
「您有令郎的消息嗎?」最後我還是問她。
老太太哭起來了。我就不再向她打聽拉季洛夫的消息。
獨院地主奧夫夏尼科夫(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