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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多爾.米赫伊奇立即把小提琴擱到窗檯上,先向我這個客人鞠個躬,接着向老太太,再向拉季洛夫鞠了躬,隨後就出去了,。「他原先也是個地主,」我的新朋友接著說,「本來挺有錢的,可是破產了,所以現在就住在我家裡……當年他在省裡可算是頭號的風流漢呢:奪走過兩個男人的老婆,家裡養着一些歌手,他自己也挺能跳能唱的……要不要來點伏特加‧飯菜都擺好了。」
一位年輕姑娘,就是我在園子裡見到一眼的那一位,走進房間裡來。
「這位就是奧麗雅!」拉季洛夫稍稍轉過頭說,「請多多關照……好,咱們就去吃飯吧。」
我們去到餐室就了座。當我們從客廳出來,到這邊坐定後,那個因受到「犒勞」而兩眼發亮,鼻子也微微發紅的費多爾’米赫伊奇便唱起《讓勝利之雷響起吧!》屋角裡已放著一張沒鋪桌布的小桌子,上面為他單擺了一份餐具。這個可憐老頭的邋遢相令人不敢恭維,所以經常讓他離大家遠一點。他畫了十字,嘆口氣,然後如鯊魚似的吞食起來。飯菜確實不錯,由於是星期天,所以少不了有顫動的果子凍和那種名之為「西班牙之風」的甜點心。這個曾在陸軍步兵團幹過十來年併到過土耳其的拉季洛夫在餐席上便天南地北地聊開了。我留意地聽著,並悄悄地觀察起奧麗加出。她不算很漂亮;可是她那堅毅而沉着的臉部表情,她那寬闊而白皙的額門、濃密的頭髮,特別是那雙雖然不很大,但顯得聰明、清晰、水靈的褐色眼睛,無論誰處在我此時的位置上,都會感到驚訝的。她似乎很專心傾聽拉季洛夫的每句話;她臉上顯露的不是興趣,而是熱情的關注。論歲數拉季洛夫可做她的父親;他稱呼她為「你」,然而我立刻猜她不是他的女兒。在談話中他提到自己已故的妻子——「就是她姐」,他指着奧麗加這樣說。她臉一下子紅了,垂下了眼睛。拉季洛夫沉默了一會,並換了話題。老太太在用餐的整段時間裡沒有說一句話,几乎什麼也沒有吃,也沒有客氣地招呼我多吃菜。她那臉上流露出某種畏縮的、失望的期待和一種老年的憂傷,使人看了感到非常難受。快散席的時候,費多爾‧米赫伊奇本來要唱支歌來「讚頌」主人和客人,然而拉季洛夫瞧了我一眼,便叫他不要唱了;老頭用手抹抹嘴唇,眨眨眼睛,行了個禮,又坐下了,可坐到了椅子的邊上。飯後我和拉季洛夫去到他的辦事室。
我的鄰里拉季洛夫(
2)
凡是心裡強烈地懷有一種念頭或一種慾望的人,在待人接物上都有某種共同點,某種表面上的相似之處,不論他們的品性、能力、社會地位和所受的教育是多麼的不同。我越是留意觀察拉季洛夫,就越感到他就是屬於這一類人。他談農事、收成、刈草、戰爭、縣裡的流言蜚語、近期的選舉等等時,談得頭頭是道,順暢自如,甚至相當投入,但突然間卻嘆起氣來,像一個被繁忙工作搞得疲累不堪的人一樣倒在安樂椅裡,用手抹抹臉。他那既善良又溫情的整個心靈似乎浸透着、充溢着某種情感。令我驚訝的是,我從他身上看不出他對什麼有強烈的愛好,比如對吃喝、對行獵、對庫爾斯克的夜鶯、對患癲癇病的鴿子、對俄羅斯文學、對溜蹄馬、對匈牙利舞、對紙牌和撞球遊戲、對舞蹈晚會、對省城或大都市的旅遊、對造紙廠和製糖廠、對豪華的亭閣、對茶、對嬌慣壞了的拉梢馬、對胖得把腰帶繫到胳肢窩下的馬車伕、對那些穿著講究、而不知為什麼脖子一動眼睛就歪斜和往外翻的馬車伕……「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主呢!」我這樣想。而且他絶沒有裝得像個悶悶不樂的人,像個怨天尤命的人;他對別人總是顯出一樣的感情和熱忱,几乎想要去結交每一個隨便相遇的人。其實,您同時會感到,他跟任何人都不可能成為朋友,都不可能真正地深交,這並不是因為他一概不需要別人,而是因為他把一切都埋人內心。我細細觀察了拉季洛夫,簡直想象不出他嘸論現在或過去什麼時候會是幸福的人。他也不算是個美男子;然而在他的眼神裡、微笑裡,他的整個身上都蘊含著某種非凡的魅力,的確如此。所以,我很想好好地瞭解他,喜歡他。當然,有時他也暴露出地主和鄉下人的本性,然而他終究是個相當不錯的人。
我剛剛同他聊起新任的縣長,忽然門口傳來奧麗加的聲音:「茶備好了。」我們來到客廳。費多爾‧米赫伊奇仍然坐在窗子和門之間的那個角落裡,謙卑地縮起腳。拉季洛夫的母親在一邊織襪子。窗子是開着的,從園子裡飄來秋天的清爽氣息和蘋果的芳香。奧麗加忙着為我們斟茶。我這會兒比用餐時更加仔細地打量她。她很少說話,像一般的縣城姑娘一樣,可是至少我從她身上看不出她在痛苦地感到空虛無聊的同時想要說些好聽的話,不翻白眼,也不作帶幻想味道的、用意不明的微笑。她顯得既文靜又坦然,如同一個經歷過大喜或大悲後而歇息下來的人。她的步態、舉止又堅定又灑脫。她很讓我喜歡。
我跟拉季洛夫又侃了起來。我已經記不清我們是怎樣得出一個人所共知的見解:一些最無關緊要的小事往往比一些極其重要的事給人的印象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