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頁
一個羊裘翁,五月熱天,沒有衣裳穿得,着了一領破羊皮襖,打柴度日。路上一錠遺金,有一個高人走過,把那錠金子踢一踢,叫那羊裘翁拾了去用。羊裘翁說:「你曾見五月裡穿羊裘的人是肯拾金子的麼?」他的意思說道,既是肯拾金子的人,實是無所不為、蠅營狗苟的了;既是無所不為、蠅營狗苟,這五荒六月,斷然就有紗牽、紗褲、紗服、紗裙、紗鞋、紗襪的穿了,何消還着了羊皮打柴受苦哩?這都也還是鬚眉男子,烈氣的丈夫,不足為異。還有那婦人之中,大有不凡識見:
一個李尚書名字叫是李景讓,兩個弟弟,一個叫是李景溫,一個叫是李景莊。三個小的時候,死了父親。他的母親還在中年以下,守了三個兒子過日,家事甚是蕭條。一年夏裡連雨,濯倒兩堵高牆。止了雨,叫人整理,牆腳掘出一隻船來,船中滿滿的都是銅錢,請了那李夫人去看。夫人說道:「這是上天憐我母子孤寡,以此相周;但系地中掘出,所用無名,終是不義。若上天見憐孤寡,三子見在讀書,使各自成各,把此錢作為後日俸祿。」仍叫人依舊掩埋,上面壘了牆界。後來果然李景讓做到尚書,景溫、景莊官居方面。
看官聽說,你道我說許多話頭作甚?如今要單表狄員外掘藏還金的事情。
卻說狄員外與薛教授合請了程樂宇教他兩家子弟,在他間壁新買的一所閒空地基蓋造書舍,俱已蓋完。狄員外看了人在那裡打掃,恰好正沖書房門口一株玫瑰花,半枯不活的。狄員外說:「這株朽壞的花木不宜正沖了書房,移到他井池邊去,日日澆灌,或者還有生機。」叫人掘到根下,只聽的砉然一聲,掘將起來,原來是一個小小的沙壇,壇內滿滿的都是銅錢,錢下邊又是大小塊錠不等的銀子。
狄員外道:「早教楊春自己掘得,這房基也不消賣了。我想人謀不如天算。那一年發水,家家都被了水患,偏我得了許真君的護佑,家財房屋一些也沒曾衝去。受了這樣的護持,還不做那好人,圖那不義之財作甚?我這有飯吃的人家,得這點子東西也顯不出甚麼富;若是楊春這窮鬼得了,這全就是他富家哩。使了不上八兩銀子買了這地鋪,剛剛的才五六個月,得這望外的浮財,一定不好。」主意拿定不要他的,使人叫了楊春來到。
楊春說:「狄官人,我聽見人說你在地鋪子上掘了些東西,你使人叫了我來,莫非要分些與我麼?」狄員外領了他看,說道:「這不夠你方便的麼?」楊春說:「有了這些,自然方便,但我那裡有這造化?這株玫瑰花是我種的,我難道沒刨這地?卻怎麼掘他不着?偏是狄官人你就掘着了?可見這是你的造化。」狄員外說:「這原是你的地鋪裡東西,你自拿去買幾畝地,過日子去。那年水不衝我的,就是龍天看顧,還希圖這個做甚?」楊春道:「你說的甚麼話!我一個錢賣己你,清早寫了文書,後晌就是你的物業;你掘幾千幾萬,也就不與我相幹了。況且文書寫的明白,土上土下盡系買主。如今待了這許多時,連房子也都蓋了,掘出東西,叫我拿去,也沒有這理。你老人家有仁義,為我的窮,你分幾弔錢己我,我替你老人家唸佛;你一個錢不分己我,這是本等,我也只好說我沒造化罷了,也沒有怨你老人家的事體。」狄員外道:「這東西是我自己掘出來的,又沒有外人看見,我藏過了不說,誰人曉得?我既叫你來,這是我真心與你,我決意不要的,你快些收拾了回去。」
楊春只是求分,狄員外只是全與。楊春說道:「我這一個窮人,驟得了這許多銀錢,就是無災,一定有禍,不如你這有福氣的得了去,些微分點與我,倒是安穩的營生。」狄員外道:「你得了這個就是造化到了,那裡就擔架不起?你得了這個,只是往好處裡想,行好事,感激天老爺,神靈自然就保護你了。你若只往不好處想:‘我曾問某人借二升糧食,他不給我;曾問人借件衣裳,他沒應承我,如今怎麼也有了錢!’指望就要堵人家嘴,穿好的、吃好的,這可就是你說的那話,沒災也有禍了。」楊春道:「你老人家教誨的極是!只是我怎好都拿了去?也要消受。」
狄員外就叫掘地的那個覓漢:「你就去與他抬去。」又對楊春說:「這是他掘出來的。你待謝他些甚麼,這卻在你,這個我不攔阻。」楊春方纔與狄員外叩頭作謝,說道:「如今世上的人,誰是你老人家這心!人只說是天爺偏心,那年發水留下的,都是幾家方便主子。我掏着指頭兒算,那留下的,都不是小主子們歪哩。象你老人家這心腸,天爺怎麼不保護?」狄員外說:「你得了這點子東西,白日黑夜的謹慎。如今咱這裡人都極眼淺,不知有多少氣不上的哩!還有一件:那鄉約秦繼樓合李雲庵,這兩個歪人,他也只怕要瑣碎你。你可招架着他。」楊春道:「大官人,你說的極是!我仔細着就是。」
那個覓漢尋了繩杠,絡住那壇,合楊春抬到家去。楊春的母親合他媳婦見抬了一個壇去,說道:「怎麼?叫了你去,分與一罈酒麼?」楊春說:「可不仔麼?叫我說著沒極奈何的,給了我一罈薄酒來了。」二人抬到屋裡,他娘合媳婦子方纔知是銀錢,說:「他掘了多少?就分這們些給你?」楊春說:「就只這個,都給咱來了。」拿了一個小荸籮倒在裡面,也只好有二三十來弔的錢,二百兩多銀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