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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賢千言萬語叫那讀書人樂道安貧,所以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泌之洋洋,可以樂饑」、「並口而食,易衣而出,其仕進必不可苟」。我想說這樣話的聖賢,畢竟自己處的地位也還挨的過得日子,所以安得貧,樂得道。但多有連那一畝之宮,環堵之室,負郭之田,半畝也沒有的,這連稀粥湯也沒得一口呷在肚裡,那討疏食簞瓢?這也只好挨到井邊一瓢飲罷了,那裡還有樂處?孔夫子在陳,剛絶得兩三日糧,那從者也都病了,連這等一個剛毅不屈的仲由老官尚且努唇脹嘴,使性傍氣,嘴舌先生。孔夫子雖然勉強說道:「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我想那時的光景一定也沒有甚麼樂處。倒還是後來的人說得平易,道是「學必先於治生」。
但這窮秀才有什麼治生的方法?只有一個書鋪好開:拿上幾百兩本錢,搭上一個在行的好人夥計,自己身子親到蘇杭買了書,附在船上,一路看了書來,到了地頭,又好賺得先看。沿路又不怕橫徵稅錢。到了淮上,又不怕那鈔關主事拿去攔腰截斷了平分。卻不是一股極好的生意?但裏邊又有許多不好處在內:第一件,你先沒有這幾百銀子的本錢。第二件,同窗會友,親戚相知,成幾部的要賒去;這言賒即騙,禁不起騙去不還。第三件,官府雖不叫你納稅,他卻問你要書。你有的應付得去,倒也不論甚麼本錢罷了。只怕你沒有的書,不怕你不問鄉宦家使那重價回他;又不怕你不往遠處馬頭上去買。買得回來,還不知中意不中意。這一件是秀才可以做得生意?做不得了。至于甚麼段鋪、布鋪、綢鋪、當鋪,不要說沒這許多本錢,即使有了本錢,賺來的利息還不夠與官府賠墊,這個生意又是秀才們做不得的。
除了這個,只得去拾大糞:整擔家挑將回來,曬乾,軋成了末,七八分一石賣與人家去上地;細絲白銀、黃邊錢,弄在腰裡。且是官府離得家裡莊田甚遠,這糞且運不回去,他除了上地,難道怕他取去吃在肚裡不成?但這等好生意,裡面又有不好在裏邊:第一件,人從坑廁邊走一走過,熏得你要死不活。被窩中自己放個屁熏得還要噁心頭疼,撞見一個糞擔還要跑不及的迴避,如今自己挑了黃蔥蔥的一擔把把,這臭氣怎生受得!若象往時不用本錢,將了力氣營利,倒也不管他遺臭罷了。如今那拉屎的所在,都是鄉先生孝廉公問官討去為餬口之資的;那拾糞的必定先在那討廠的人家納了租稅,方許你在那廠裡拾曬。為甚麼用了本錢不做那乾淨營生,卻幹這惡臭的勾當?這件營運又是秀才們治不得生的。
又想一件主意,卻只也用本錢。但凡人家有賣甚麼柳樹棗樹的,買了來,叫解匠鋸成薄板,叫木匠合了棺材,賣與小戶貧家,殯埋亡者,人說有合子利錢。那官府有死了人的,他用的都是沙板,不要這等薄皮物件,所以不用當行,也不怕他白白拿去。但這樣好生意,裡面又生出不好的來:第一件不好,一個好好的人家,乾乾淨淨的房屋,層層疊疊的都放了這等兇器,看了慘人。二件,新近又添了當行,凡是官府送那鄉宦舉人的牌扁,衙門裏邊做甚麼斷間版齙,提學按臨棚裏邊鋪的地平板,出決重囚,木驢樁橛,這都是棺材鋪裡備辦。為甚拿了本錢,當了行戶,做這樣忖害人不利市的買賣?所以這賣棺材又不是秀才治生的本等。
除了這幾樣,想有一件極好的生意出來。看官!你猜說這是件甚麼生意?卻是結交官府。起頭且先與他做賀序,做祭文,做四六啟;漸漸的與他賀節令,慶生辰。成了熟識,或遇觀風,或遇歲考,或遇類試,都可以仗他的力量,考在前邊,瞞了鄉人的耳目浪得虛名;或遇考童生,或遇有公事,乘機屬托,可以徼幸厚利,且可以誇耀閭裡,震壓鄉民。如此白手求財,利名兼盡,豈不美哉?卻不知這等好事之中,大有不好之處:第一件,你要「未去朝天子,先來謁相公」,你要結識官府,先要與那衙役貓鼠同眠,你兄我弟,支不得那相公架子,拿不出那秀才體段。要打迭一派市井的言談,熬煉一副涎皮頑鈍的嘴臉;茁實處,還要拿出錢把鈔來時常的請他吃酒吃麵。聽事吏是兄,門子是弟,禮房先生是朋友,直堂書辦是至親,皂隷快手都是相識。把這些關節打通,你才得與那官府講話。第二件,如今的官府,你若有甚麼士氣,又說有甚麼士節,你就有韓柳歐蘇的文學,蘇黃米蔡的臨池,且請你一邊去閒坐。必定有那齊人般的一副面孔,趙師擯般的一副腰骨,祝怡般的一副舌頭,婁師德的一副忍性,還得那「鐵杵磨針」的一段工夫,然後更得祈禹狄的一派緣法,你便濃濟些的字,差不多些的文章,他也便將就容納你了。既然結識了官府,你便走到衙門口傳桶邊,那些把門的皂隷,直宿的門公,倒也落得沒人攔阻,得以與那些管家相見。但這第三件,更要賠出小心,拿出和氣,費些本錢,服些低小,也不是要他在官府面前讚揚,只是求他不在官府面前謗毀。有了這三件實落的工夫,便是那扳高接貴的成仙得道之期。但神仙又有五百年一劫哩,畢竟要過了這一劫,神仙才是神仙。若這個大劫過不去,目下雖然是個神仙,犯了劫數,打在地獄天牢裡受罪,比那別的鬼魂受苦更自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