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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辛亥這一年水旱,誰想不止綉江縣一處,也是天下太平日久,普天地下大約都是驕縱淫佚之處,做得也都是越禮犯義的事,所以上天都一視同仁的降了災罰。但別處的災荒俱有搭救:或是鄉宦舉監裏邊銀子成幾百兩拿出來賑濟,米穀幾百石家拿出來煮粥;鄉宦們肯上公本,求聖恩浩蕩;將錢糧或是蠲免,或暫停征;還有發了內帑救濟災黎;即鄉宦不肯上本,百姓們也有上公疏的;就是鄉宦們自己不肯上本,也還到兩院府道上個公呈,求他代奏。只有這武城縣,在京師的也沒有甚麼見任鄉宦可以上得本;在家中幾家鄉宦,你就看了那鄉裡在那滾湯烈火裡頭受罪,只當不曾看見,要一點悲氣兒也是沒有的。那百姓們,你就使扁擔掗他的肚子,這是屁也放不出一個來。
那個循良的徐大尹又行取離任去了。這樣人也沒有得吃的年成,把那錢糧按了分數,定了限期,三四十板打了比較。小米買到八兩一石,那漕糧還不肯上本乞恩改了折色,把人家孩童兒女都拿了監追。這還說是正供錢糧由不得自己,但這等荒年,那詞訟裏邊,這卻可以減省得的。一張狀遞將上去,不管有理沒理,准將出來,差人拘喚要錢;聽審的時候,各樣人役要錢;審狀的時候,或指了修理衙宇,竟是三四十兩罰銀;或是罰米折錢、罰谷折錢、罰紙折錢、罰木頭折錢、罰磚瓦折錢、罰土坯折錢。注限了三日要,你就要到第四日去納,也是不依。賣復房產地土出去,雖說值十個的賣不上一個的錢,也還救了性命;再若房屋地土賣不出去,這只得把性命上納罷了。把一個當家的人逼死了,愁那寡婦孤兒不接連了死去?死得乾淨,又把他的家事估了絶產,限定了價錢,派與那四鄰上價。每因一件小事,不知要干連多少人家。人到了這個田地,也怪不得他恨地怨天,咒生望死,看看的把些百姓死了十分中的八分。
卻說晁夫人見這樣饑荒,心中十分不忍,把那節年積住的糧食,夜晚睡不着覺的時候,料算了一算,差不多有兩萬的光景;從老早的喚了雍山莊上的季春江,墳上管莊的晁住,分付他兩莊上的居民,一家也不許他移徙;查了他一家幾口,記了口數,與他谷吃,五日一支。凡莊上一家有事,眾家護衛,不許坐視。這等時候,那個莊上不打家劫舍?那個莊上不鼠竊狗偷?那個莊上不餓莩枕藉?惟晁家這兩個莊上,也不下六七百人家,沒有一家流移外去的,沒有一人餓死的。本處人有得吃了,不用做賊;外莊人要來他莊上做賊的,合莊的老婆漢子就如豺狗陣的一般。雖然沒有甚麼堅甲利兵,只一頓叉把掃帚攆得那賊老官兔子就是他兒!那鄰莊人見他這莊上人心堅固,所用者少,所保者大,那大姓人家也只得跟了他學,所以也存住了許多莊戶。倒只是那城裡的居民禁不得日日消磨,弄得那通衢閙市几乎沒了人煙。更兼這樣荒年時候,人間的乖氣上升,天上的龔氣下降,掩翳得那日月不陰不晴,不紅不白,通似有紗廚羅帳罩住的,久沒有一些光彩。
晁夫人起先等那官府有甚賑濟的良方,杳無影響,又等那鄉宦富室有甚麼捐輸,又絶無音信,只得發出五千穀子來零糶與人,每人每日止許一升。脫不了剩下的那幾個殘民也是有數的人,人也是認得的了,所以也不用甚麼記名給票,防那些衙役豪勢冒糴的人。
那時谷價四錢八分一斗,他只要一分二厘一升,折算銅錢十二個。有人說道:「四十八個錢的谷,只問人要十二個錢,何不連這幾個錢也不要,爽利濟貧,也好圖那欽獎?如今豈不是名利俱無了?」晁夫人道:「我兩次受了朝廷的恩典,還要那欽獎做甚?父母公祖,鄉宦大家,俱不肯捐出些來賑濟,我一個老寡婦難道好形容他們不成?我也不過是碗死水,舀得幹了,還有甚麼指望?賣幾個錢在這裡,等好了年成,我還要糴補原數,預備荒年哩。」人都說晁夫人說得有理。
定了日子,叫晁鳳、晁書兩個管糶,一個看錢,一個發谷。起先也多有糴了又來,要轉賣營利的,認住了不與他糴去,後來漸漸的也就沒了。又有說家口人多,一升不足用的,要多糴升數。說道:「你家果是人多,叫他自己來糴,以便查認。」這些饑民有了賤谷,便可以吃得飽飯,吃了飽飯,便有了氣力可以替人家做得活,傭得工,便有了這一日糴谷的錢,不用費力措處。又有那真正疲癃殘疾的人,他卻那裡有一日十二個錢來買谷?只得託了兩個鄉約、任直合族人晁近仁、晁邦邦分了東西兩個粥廠,一日一頓,每人一大杓,也有足足的四碗。虧了這四個人都有良心,能體貼晁夫人的好意,不肯在裏邊刮削東西。大約每人止得兩合足米,便也盡過彀用的。行了不足十日,不特消弭了那洶洶之勢,且是那街上卻有了人走動,似有了幾分太平的光景。城中一個舉人鄉宦,曾做陝西富平知縣,叫是武鄉雲,聽見晁夫人這般義舉,說道:「此等美舉,我們峨冠博帶的人一些也不做,反教一個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女人做了,還要這鬚眉做甚?這也可羞!」也搜括了幾百石谷,一邊平糶,一邊煮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