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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光醒來,卻是一夢,尋思:「師傅叫我還做和尚,我如今單孑隻身,資斧皆罄,雖欲不做和尚也不可得。」翻來覆去,再睡不着,心裡焦道:「這等愁悶的心腸,不知不覺象死的一般,睡熟去了,還好過得;如今青醒白醒,這萬箭攢心,怎生消遣?待我做詩一首,使那心裡不想了別的事情,一定也就睡着。」主意要做一首排律,方寫得盡這半世行藏。想來想去,一字也道不出來,鑽出一句,都是那臭氣薰人的說話,自己想道:「我往時立寫萬言,如今便一句也做不出口?排律既然不能,做首律詩。」左推右敲,那得一句。五言的改做七字,七字的減做五言。有了出句,無了對句。又想:「律詩既又不成,聊且口號首絶句志悶。」誰想絶句更絶是沒有的。不料那管彩筆被姚少師取將去了,便是如此。可見那江淹才盡,不是虛言。他又想:「南方風俗囂薄,我這樣落拓回去,素日甚有一個驕惰的虛名,那個寺裡肯容我住下?二來我也沒有面目見那江東。不如仍回北去,看有甚麼僻靜的寺院可以容身的,聊且苟延度日。」沿了河岸,遇寺求齋,遇廟借宿。游了個把月,到這武城縣真空寺來。
這真空寺原是有名的道場,建在運河岸上,往來的佈施,養活了百十多僧。寶光到了寺中,見了智虛長老,撥了房屋,與他居住。他雖是沒了那枝彩筆,畢竟見過大光景的人,況且又是個南僧,到底比那真空寺的和尚強十萬八千倍,所以但凡有甚疏榜,都是他擬撰,也都是他書寫,都另有個道理,不比尋常亂話。凡是做法事、破獄、放斛,都是他主行。
那日剛剛放完了施食,忽然脫了形,自己附話起來,說他叫是惠達,是虎丘寺和尚,雲遊到京,下在隆福寺裡,有一串一百單八顆紅瑪瑙念珠,寶光強要他的。惠達因這串念珠是他師祖傳留,不肯與他,惠達也就不好在他寺裡,移到白塔寺裡安歇。寶光囑付了廠衛說他妖僧潛住京師,誣他妖術惑眾,把他非刑拷死,仍得了他那一串瑪瑙的念珠。尋了他十數多年,方纔從這裡經過,來領施食,得遇著他。自己捻了拳頭,搗眼睛、棰鼻子,登時七竅流血。合棚僧眾都跪了與他禱祝,許做道場超度。他說:「殺人者死,以命填命,再無別說!」頃刻把一個寶光師傅升了天,把這樣一個極好的醮事,臨了被那一個歪和尚弄得沒有光彩。
晁書先跟了小和尚回家,對著晁夫人一一的學說不了。待了一會,晁鳳合李成名才看著人收拾了合用的傢伙來家,計巴拉也來謝晁夫人超度他的妹妹。留他吃飯,不肯住下。晁夫人叫人收拾了一大盒麻花饊子,又一大盒點心,叫人跟了潤哥家去,叫他零碎好吃,都打發的去了。
晁夫人對著春鶯還合媳婦子們說道:「叫我費了這們一場的事,也不知果然度脫了沒有?怎麼得他有靈有聖的,還托個夢叫我知道才好。」晁書娘子說道:「觀其大嬸諸般靈聖,情管來託夢叫奶奶知道。」那是六月十五日後晌,晁夫人說:「咱早些收拾睡罷。這人們也都磨了這幾晝夜,都也乏了。」又合小和尚說:「你明日多睡造子起來,你可在家裡歇息一日,後日往書房去罷。」各人收拾睡了。
晁夫人夜間夢見計氏還穿的是那一套衣裳,扎括得標標緻致,只項中沒有了那條紅帶,來望着晁夫人磕頭,說他前世是個狐狸,托生了人家的丫頭,因他不肯作踐殘茶剩飯,桌上合地下有吊下的飯粒餅花子都拾在口裡吃了,所以這輩子托生又高了一等,與人家做正經娘子。性氣不好,凌虐丈夫,轉世還該托生狐狸。因念了三千卷寶經超度,仍得托生女身,在北京平子門裡,打烏銀的童七家的女兒,長至十八歲,仍配晁源為妾。晁夫人道:「我做三晝夜道場,超度不得你托生個男身,還托生了個女子,又還要做妾!要不你再消停托生,待我再替你誦幾卷經,務必托生個富貴男子。」計氏說:「這托生女身,已是再加不上去了。若誦了經,只管往好處去,那有錢的人請幾千幾百的僧,誦幾千萬卷寶經,甚麼地位托生不了去?這就沒有甚麼善惡了。」晁夫人又問:「你為甚麼又替晁源為妾?」計氏說:「我若不替他做妾,我合他這輩子的冤仇可往那裡去報?」晁夫人說:「你何不替他做妻?單等做了妾才報得仇麼?」計氏說:「他已有被他射死的那狐精與他為妻了。」晁夫人問說:「狐精既是被他射死,如何到要與他為妻?」計氏說:「做了他的妻室,才好下手報仇,叫他沒處逃,沒處躲,言語不得,哭笑不得;經不得官,動不得府;白日黑夜,風流活受;這仇才報的茁實!叫他大拿的打了牙往自家肚子裡咽哩!」晁夫人夢中想道:「我那苦命的嬌兒,只說你死便罷了,誰知你轉輩子去還要受這兩個人的大虧哩!」從夢中痛哭醒來,春鶯合丫頭們都也醒了。
晁夫人對著一一的告訴了,冤冤屈屈的不大自在。清早梳了頭,只見計巴拉來到,見晁夫人,問說:「晁大娘黑夜沒做甚麼夢?」晁夫人說:「做的夢蹊蹺多着哩!」計巴拉說:「曾夢見俺妹妹不曾?」晁夫人說:「夢見的就是你妹妹,可這裡再說甚麼蹺蹊哩?」計巴拉道:「俺妹妹沒說他往北京平子門打烏銀的童七家裡托生?」晁夫人說:「這又古怪,你也做夢來麼?」計巴拉一五一十告訴他做的那夢,合晁夫人夢的一點兒不差,大家都詫異的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