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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那些被水淹死的人總然都是一死,那死的千態萬狀,種種不一。呂祖閣那個住持道士張水雲,那一日等真君不見回去,煞實是喜了個夠。因見了那壁上的詩,又不覺的愧悔了一番。因那晚暴熱得異樣,叫了徒弟陳鶴翔將那張醉翁椅子抬到閣下大殿當中檐下,跣剝得精光,四腳拉叉睡在上面。須臾,雷雨發作起來,陳鶴翔不見師父動靜,只待打了把傘走到面前,才把他叫得醒來。誰想那兩腳兩手,連身子都長在那椅子上的一般,休想要移動分毫。他的身軀又重,陳鶴翔的身軀又小,又是一把夯做的榆木粗椅,那裡動得?張水雲只是叫苦。雨又下得越大起來。陳鶴翔也沒奈何可處,只得將自己那把雨傘遞與他手內,叫他拿了遮蓋,自己冒了雨又跑到閣上去了。雨又下得異樣,師父又有如此的奇事,難道又睡了的不成?後來發水的時候,那陳鶴翔只見一個黃巾力士說道:「這個道人不在死數內的,如何卻在這裡等死?」又有一個力士說道:「奉呂純陽祖師法旨着他添在劫內,見有仙符為據。」那個黃巾力士說:「既有仙符,當另冊開報。」陳鶴翔見他帶椅帶人逐浪隨波蕩漾而去。後來水消下去,那張水雲的屍首還好好的躺在那椅上,閣在一株大白楊頂尖頭上,人又上不去取得下來;集了無數的鷂鷹老鴉,啄吃了三四日,然後被風吹得下來,依舊還粘在椅上。陳鶴翔只得掘了個大坑,連那椅子埋了。
虞際唐、尼集孔都與他親嫂抱成一處;張報國與他叔母,吳溯流與他的親妹,也是對面合抱攏來。幸得不是驟然發水,那樣暴雨震雷,山崩地裂,所以人人都不敢睡覺,身上都穿得衣裳。
那祁伯常三年前做了一夢,夢見到他一個久死的姑娘家裡,正在那裡與他姑娘坐了白話,只見從外面一個醜惡的判官走了進來,口裡說道:「是那裡來的這樣生野人氣?」祁伯常的姑娘迎將出去,回說:「是侄兒在此。」那判官說:「該早令我知。被他看了本形,是何道理?」躲進一間房內。待了一頓飯的時候,只見一個戴烏紗唐巾,穿翠藍縐紗道袍,朱鞋綾襪,一個極美的少年。他姑娘說道:「這就是你的姑夫,你可拜見。」美少年道:「不知賢侄下顧,致將醜形相犯,使賢侄有百日之災;我自保護,不致賢侄傷生。」一面叫人備酒相款。待茶之間,一個虞候般的人稟說:「有西司判爺暫請會議。」美少年辭說:「賢侄與姑娘且坐,頃刻即回。」
祁伯常因乘隙閒步,進入一座書房,明窗淨几,琴書古玩,旁列一架,架上俱大簿冊籍。祁伯常偶抽一本揭視,俱是世人注死的名字。揭到第二葉上,明明白白的上面寫「祁伯常」三字,細註:「由制科官按察司,祿三品,壽七十八歲,妻某氏,一人偕老,子三人。」祁伯常看見,喜不自勝,又看有前件二事,下註:「某年月日,用字作紙,被風吹入廁坑,削官二級;某年月日,誣謗某人閨門是非,削官三級;某年月日,因教書誤人子弟,削官三級;某年月日,出繼伯父,因伯死,圖產歸宗,官祿削盡;某年月日,通姦胞姊,致姊家敗人亡,奪算五紀,于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時與姊祁氏合死於水。」那時己酉七月,算到辛亥七月,整還有三年。他把通姦胞姊的實情隱匿了不說,只說:「我適纔到了姑夫書房,因見一本冊上注定侄兒在上,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時該死於水。豈有姑娘在上,姑夫見掌生死簿子,不能與自己侄兒輓回?」苦死哀求。姑娘說道:「稍停等你姑夫吃酒中間,我慢慢與你央說。」
停了片時,那美少年回來,與祁伯常安坐遞盞。酒至數巡,祁伯常自知死期將到,還有甚麼心緒,只是悶悶無聊。少年說道:「適纔賢侄見了歡喜樂笑,怎麼如今愁容可掬?只怕到我書房,曾見甚麼來?」姑娘說道:「侄兒果真到你的書房,見那簿上有他的名字,注他到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時該死於水,所以憂愁,要央你與他輓回生命哩。」少年說道:「這個所在是我的秘密室,偶然因賢侄在此,忙迫忘記了鎖門,如何便輕自窺視?這是會同功曹,奉了天旨,知會了地藏菩薩,牒轉了南北二斗星君,方纔注簿施行,怎麼挪移?」祁伯常跪了,苦死哀求。姑娘又說:「你掌管天下人的生死簿子,難道自家的一個侄兒也不能照管一照管?卻要甚麼親戚!你是不圖相見罷了,我卻有何面孔見得娘家的人?」少年說:「你且莫要煩惱,待我再去查他的食品還有多少,再作商議。」少年回來說道:「幸得還有處法:那官祿是久已削淨,不必提起了;你還有七百隻田鷄不曾吃盡,你從此忌了田鷄,這食品不盡,也還好稍延。」卻原來祁伯常素性酷好那田鷄,成十朝半月沒有肉吃,不放在心上,只是有個田鷄的時候,就是揭借了錢債,買一斤半斤,或煎或炒,買半壺燒酒,吃在肚裡才罷。這是他生平的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