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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臉色露出倦容,臉上那股時而在她的微笑裡時而在她的眼神裡流露的生氣,現在已經不見了;但是一剎那間,當她瞥見他的時候,她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閃爍,雖然那閃光轉眼就消逝了,但是他在那一瞬間卻感到了幸福。她瞟了丈夫一眼,想弄清楚他認不認識弗龍斯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滿意地望了弗龍斯基一眼,茫然地回憶着這個人是誰。在這裡,弗龍斯基的平靜和自信,好像鐮刀砍在石頭上一樣,碰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冷冰冰的過分自信上。
「弗龍斯基伯爵,」安娜說。
「噢!我想我們認得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淡地說,伸出手來。「你和母親同車而去,和兒子同車而歸,」他說,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好像每個字都是他賞賜的恩典。「您想必是來休假的吧?」他說,不等他回答,他就用戲謔的語調對他的妻子說:「哦,在莫斯科離別的時候恐怕流了不少眼淚吧?」
他這樣對他妻子說,為的是使弗龍斯基明白他要和她單獨在一起,於是,略略轉向他,他觸了觸帽邊;但是弗龍斯基卻對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說:
「希望獲得登門拜訪的榮幸。」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疲倦的眼睛瞥了弗龍斯基一眼。
「歡迎,」他冷淡地說。「我們每星期一招待客人。」隨後,完全撇開弗龍斯基,他對他妻子說:「巧極了,我恰好有半個鐘頭的空餘時間來接你,這樣我就可以表一表我的柔情,」他用同樣戲謔的口吻繼續說。
「你把你的柔情看得太了不起了,我簡直不能領受囉,」她用同樣的戲謔口吻說,不由自主地傾聽著走在他們後面的弗龍斯基的腳步聲。「但是那和我有什麼相幹嗎?」她暗自說,於是開口問她丈夫她不在時謝廖沙可好。
「啊,好得很呢!Mariette①說他很可愛,而且……很抱歉,我一定會使你傷心……他可並沒有因為你不在而感到寂寞,像你丈夫那樣。但是再說聲merci②,親愛的,因為你賜給我一天的時間。我們的親愛的『茶炊』會高興得很哩。(他常把那位馳名于社交界的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叫作『茶炊』,因為她老是興奮地聒噪不休。)她屢次問起你。你知道,如果我可以冒昧奉勸你的話,你今天該去看看她。你知道她多麼關懷人啊。就是現在,她除了操心自己的事情以外,她老是關心着奧布隆斯基夫婦和解的事。」
①法語:瑪利埃特。
②法語:感謝。
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是彼得堡社交界某個團體的中心人物,安娜通過她丈夫而和那團體保持着極其密切的關係。
「但是你知道我給她寫了信。」
「可是她要聽一聽詳情。如果不太疲倦的話,就去看看她吧,親愛的。哦,孔德拉季會給你駕馬車,就要到委員會去。我再不會一個人吃飯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已經不再是譏諷的口吻了。「你不會相信你不在我有多麼寂寞啊……」
於是他緊緊地握了她的手好久,含着一種意味深長的微笑,扶她上了馬車。
三十二
家中第一個出來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兒子。他不顧家庭女教師的呼喊,下了樓梯就朝她跑去,歡喜欲狂地叫起來:「媽媽!媽媽!」跑到她跟前,他就摟住她的脖子。
「我告訴你是媽媽吧!」他對家庭女教師叫道。「我知道的!」
她兒子,也像她丈夫一樣,在安娜心中喚起了一種近似幻滅的感覺。她把他想像得比實際上的他好得多。她不能不使自己降到現實中來欣賞他本來的面目。但就是他本來的面目,他也是可愛的,他長着金色的鬈髮、碧藍的眼睛和穿著緊裹着雙腿的長襪的優美的小腿。安娜在他的親近和他的愛撫中體驗到一種近乎肉體的快感,而當她遇到他的單純、信賴和親切的眼光,聽見他天真的詢問的時候,就又感到了精神上的慰藉。安娜把多莉的小孩們送給他的禮物拿出來,告訴他莫斯科的塔尼婭是怎樣的一個小女孩,以及塔尼婭多麼會讀書,而且還會教旁的小孩。
「哦,我沒有她那麼好嗎?」謝廖沙問。
「在我眼裡,你比世界上什麼人都好哩。」
「我知道,」謝廖沙微笑着說。
安娜還沒有來得及喝完咖啡,就通報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來拜訪了。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是一個高個子的胖女人,臉色是不健康的黃色,長着兩隻美麗的沉思似的黑眼睛。安娜很喜歡她,但是今天她好像第一次看出了她的一切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