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玙姑見子平杯內茶已將盡,就持小茶壺代為斟滿。子平連連欠身道:「不敢。」亦舉起壞來詳細品量。卻聽窗外遠遠「唔」了一聲,那窗紙微覺颯颯價動,屋塵簌簌價落。想起方纔路上光景,不覺毛骨森棘,勃然色變,黃龍道:「這是虎嘯,不要緊的。山家看著此種物事,如你們城市中人看騾馬一樣,雖知他會踢人,卻不怕他。因為相習已久,知他傷人也不是常有的事。山上人與虎相習,尋常人固避虎,虎也避人,故傷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不必怕他。」
子平道:「聽這聲音,離此尚遠,何以窗紙竟會震動,屋塵竟會下落呢?」黃龍道:「這就叫做虎威。因四面皆山,故氣常聚,一聲虎嘯,四山皆應。在虎左右二三十里,皆是這樣。虎若到了平原,就無這威勢了。所以古人說:龍若離水,虎若離山,便要受人狎侮的。即如朝廷裡做宮的人,無論為了甚麼難,受了甚麼氣,只是回家來對著老婆孩子發發標,在外邊決不敢發半句硬話,也是不敢離了那個官。同那虎不敢去山,龍不敢失水的道理,是一樣的。」
子平連連點頭,說:「不錯,是的。只是我還不明白,虎在山裡,為何就有這大的威勢,是何道理呢?」黃龍子道:「你沒有唸過《千字文》麼?這就是’空谷傳聲,虛堂習聽’的道理。虛堂就是個小空谷,空谷就是個大虛堂。你在這門外放個大爆竹,要響好半天呢。所以山城的雷,比平原的響好幾倍,也是這個道理。」說完,轉過頭來,對女子道:「玙姑,我多日不聽你彈琴了,今日難得有嘉客在此,何妨取來彈一曲,連我也沾光聽一回。」玙姑道:「龍叔,這是何若來!我那琴如何彈得,惹人家笑話!申公在省城裡,彈好琴的多着呢,何必聽我們這個鄉裡迂鼓!倒是我去取瑟來,尤叔鼓一調瑟罷,還稀罕點兒。」黃龍子說:「也罷,也罷。就是我鼓瑟,你鼓琴罷,搬來搬去,也很費事,不如竟到你洞房裡去彈罷。好在山家女兒,比不得衙門裡小姐,房屋是不准人到的。」說罷,便走下炕來,穿了鞋子,持了燭,對子平揮手說:「請裡面去坐。玙姑引路。」
玙姑果然下了炕,接燭先走,子平第二,黃龍第三。走過中堂,揭開了門帘,進到裡間,是上下兩個榻:上榻設了衾枕,下榻堆積着書畫。朝東一個窗戶,窗下一張方桌。上榻面前有個小門。玙姑對子平道:「這就是家父的臥室。」進了榻旁小門,彷彿迴廊似的,卻有窗軒,地下駕空鋪的木板。向北一轉,又向東一轉,朝北朝東俱有玻璃窗。北窗看著離山很近,一片峭壁,穿空而上,朝下看,像甚深似的。正要前進,只聽「砰硼」,「霍落」幾聲。彷彿山倒下來價響,腳下震震搖動。子平嚇得魂不附體。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驪龍雙珠光照琴瑟犀牛一角聲葉箜篌
話說子平聽得天崩地塌價一聲,腳下震震搖動,嚇得魂不附體,怕是山倒下來。黃龍子在身後說道:「不怕的,這是山上的凍雪被泉水漱空了,滾下一大塊來,夾冰夾雪,所以有這大的聲音。」說著,又朝向北一轉,便是一個洞門.這洞不過有兩間房大,朝外半截窗檯,上面安着窗戶;其餘三頁俱斬平雪白,頂是圓的,像城門洞的樣子。洞裡陳設甚簡,有幾張樹根的坐具,卻是七大八小的不勻,又都是磨得絹光。几案也全是古藤天生的,不方不圓,隨勢製成。東壁橫了一張枯搓獨睡榻子,設着衾枕。榻旁放了兩三個黃竹箱子,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洞內並無燈燭,北牆上嵌了兩個滴圓夜明珠,有巴斗大小,光色發紅,不甚光亮。地下鋪着地毯,甚厚軟,微覺有聲。榻北立了一個曲尺形書架,放了許多書,都是草訂,不曾切過書頭的。雙夜明珠中間掛了幾件樂器,有兩張瑟,兩張琴,是認得的;還有些不認得的。
玙姑到得洞裡,將燭台吹息,放在窗戶台上。方纔坐下,只聽外面「唔唔」價七八聲,接連又許多聲,窗紙卻不震動。子平說道:「這山裡怎樣這麼多的虎?」玙姑笑道:「鄉裡人進城,樣樣不識得,被人家笑話;你城裡人下鄉,卻也是樣樣不識得,恐怕也有人笑你。」子平道:“你聽,外面『唔唔』
價叫的,不是虎嗎?”玙姑說:「這是狼嗥,虎那有這麼多呢?虎的聲音長,狼的聲音短,所以虎名為『嘯 』,狼名為『嗥 』。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
黃龍子移了兩張小長幾,摘下一張琴,一張瑟來。玙姑也移了三張凳子,讓子平坐了一張。彼此調了一調弦,同黃龍各坐了一張凳子。弦己調好,玙姑與黃龍商酌了兩句,就彈起來了,初起不過輕佻漫剔,聲響悠柔。一段以後,散泛相錯,其聲清脆,兩段以後,吟揉漸多。那瑟之勾挑,夾縫中與琴之綽注相應,粗聽若彈琴鼓瑟,各自為調,細聽則如珠鳥一雙,此唱彼和,問來答往。四五段以後,吟揉漸少,雜以批拂、蒼蒼涼涼,磊磊落落,下指甚重,聲韻繁興。六七八段,間以曼衍,愈轉愈清,其調愈逸。
子平本會彈十幾調琴,所以聽得入綴;因為瑟是未曾聽過,格外留神。那知瑟的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發聲之後,那左手進退揉顫,其餘音也就隨着猗猗靡靡,真是聞所未聞。初聽還在算計他的指法、調頭,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無指。久之,耳目俱無,覺得自己的身體,飄飄蕩蕩,如隨長風,浮沉于雲霞之際。久之又久,心身懼忘,如醉如夢。于恍惚杳冥之中,錚釒從數聲,琴瑟俱息,乃通見聞,人亦警覺,欠身而起,說道:「此曲妙到極處!小子也曾學彈過兩年,見過許多高手。從前聽過孫琴秋先生彈琴,有《漢宮秋》一曲,似為絶非凡響,與世俗的不同。不想今日得聞此曲,又高出孫君《漢宮秋》數倍,請教叫什麼曲名?有譜沒有?」玙姑道:“此曲名叫《海水天風》之曲,是從來沒有譜的。不但此曲為塵世所無,即此彈法亦山中古調,非外人所知。你們所彈的皆是一人之曲,如兩人同彈此曲,則彼此宮商皆合而為一。如彼宮,此亦必宮;彼商,此亦必商,斷不敢為羽為徵。即使三四人同鼓,也是這
樣,實是同奏,並非合奏。我們所彈的曲子,一人彈與兩人彈,迥乎不同。一人彈的,名『自成之曲』;兩人彈,則為『合成之曲』。所以此宮彼商,彼角此羽,相協而不相同。聖人所謂『君子和而不同 』,就是這個道理。『和』之一字,後人誤會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