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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禹錫在《歷陽書事七十韻》序中稱:「長慶四年八月,予自夔州刺史轉歷陽(和州),浮岷江,觀洞庭,歷夏口,涉潯陽而東。」劉禹錫貶逐南荒,二十年間去來洞庭,據文獻可考的約有六次。其中只有轉任和州這一次,是在秋天。而本詩則是這次行腳的生動紀錄。
宋代文學家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不無感慨地說:「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可見歷來描寫洞庭景色的詩文很多,要寫得別開生面,獨樹一幟是十分不易的。劉禹錫這首《望洞庭》選擇了月夜遙望的角度,把千里洞庭盡收眼底,抓住最有代表性的湖光和山色,輕輕着筆,通過豐富的想象,巧妙的比喻,獨出心裁地把洞庭美景再現于紙上,表現出驚人的藝術功力。
秋夜皎皎明月下的洞庭湖水是澄徹空明的。與素月的清光交相輝映,儼如瓊田玉鑒,是一派空靈、縹緲、寧靜、和諧的境界。這就是「湖光秋月兩相和」一句所包藴的詩意。「和」字下得工煉,表現出了水天一色、玉宇無塵的融和的畫境。而且,似乎還把一種水國之夜的節奏──演漾的月光與湖水吞吐的韻律,傳達給讀者了。接下來描繪湖上無風,迷迷蒙蒙的湖面宛如未經磨拭的銅鏡。「鏡未磨」三字十分形象貼切地表現了千里洞庭風平浪靜的安寧溫柔的景象,在月光下別具一種朦朧美。「潭面無風鏡未磨」以生動形象的比喻補足了「湖光秋月兩相和」的詩意。因為只有「潭面無風」,波瀾不驚,湖光和秋月才能兩相協調。否則,湖面狂風怒號,濁浪排空,湖光和秋月便無法輝映成趣,也就無有「兩相和」可言了。
詩人的視線又從廣闊的平湖集中到君山一點。在皓月銀輝之下,洞庭山愈顯青翠,洞庭水愈顯清澈,山水渾然一體,望去如同一隻雕鏤透剔的銀盤裡,放了一顆小巧玲瓏的青螺,十分惹人喜愛。三四兩句詩想象豐富,比喻恰當,色調淡雅,銀盤與青螺互相映襯,相得益彰。詩人筆下的秋月之中的洞庭山水變成了一件精美絶倫的工藝美術珍品,給人以莫大的藝術享受。「白銀盤裡一青螺」,真是匪夷所思的妙句。然而,它的擅勝之處,不止表現在設譬的精警上,尤其可貴的是它所表現的壯闊不凡的氣度和它所寄託的高卓清奇的情致。在詩人眼裡,千里洞庭不過是妝樓奩鏡、案上杯盤而已。舉重若輕,自然湊泊,毫無矜氣作色之態,這是十分難得的。把人與自然的關係表現得這樣親切,把湖山的景物描寫得這樣高曠清超,這正是作者性格、情操和美學趣味的反映。沒有蕩思八極、納須彌于芥子的氣魄,沒有振衣千仞、涅而不緇的襟抱,是難以措筆的。一首山水小詩,見出詩人富有浪漫色彩的奇思壯采,這是很難得的。
(周篤文高志忠)
柳枝詞
柳枝詞
劉禹錫
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
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
這首《柳枝詞》,明代楊慎、胡應麟譽之為神品。它有三妙。
一、故地重遊,懷念故人之意欲說還休,盡於言外傳之,是此詩的含蓄之妙。首句描繪一曲清江、千條碧柳的清麗景象。「清」一作「春」,兩字音韻相近,而楊柳依依之景自含「春」意,「清」字更能寫出水色澄碧,故作「清」字較好。「一曲」猶一灣。江流曲折,兩岸楊柳沿江迤邐展開,着一「曲」字則畫面生動有致。舊詩寫楊柳多暗關別離,而清江又是水路,因而首句已展現一個典型的離別環境。次句撇景入事,點明過去的某個時間(二十年前)和地點(舊板橋),暗示出曾經發生過的一樁舊事。「舊」字不但見年深歲久,而且兼有「故」字意味,略寓風景不殊人事已非的感慨。前兩句從眼前景進入回憶,引導讀者在遙遠的時間上展開聯想。第三句只淺淺道出事實,但由於讀者事先已有所猜測,有所期待,因而能用積極的想象豐富詩句的內涵,似乎看到這樣一幅生動畫面:楊柳岸邊蘭舟催發,送者與行者相隨步過板橋,執手無語,充滿依依惜別之情。末句「恨」字略見用意,「到今朝」三字倒裝句末,意味深長。與「二十年前」照應,可見斷絶消息之久,當然抱恨了。只說「恨」對方杳無音信,卻流露出望穿秋水的無限情思。此詩首句寫景,二句點時地,三四道事實,而懷思故人之情慾說還休,「悲莫悲兮生別離」的深沉幽怨,盡於言外傳之,真摯感人。可謂「用意十分,下語三分」,極盡含蓄之妙。
二、運用倒敘手法,首尾相銜,開闔盡變,是此詩的章法之妙。它與《題都城南莊》(崔護)主題相近,都用倒敘手法。崔詩從「今日此門中」憶「去年」情事,此詩則由清江碧柳憶「二十年前」之事,這樣開篇就能引人入勝。不過,崔詩以上下聯劃分自然段落,安排「昔──今」兩個場面,好比兩幕劇。而此詩首尾寫今,中二句寫昔,章法為「今──昔──今」,婉曲迴環,與崔詩異趣。此詩篇法圓緊,可謂曲盡其妙。
三、白居易有《板橋路》云:「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條。若為此路今重過,十五年前舊板橋。曾共玉顏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唐代歌曲常有節取長篇古詩入樂的情況,此《楊柳曲》可能系劉禹錫改友人之作付樂妓演唱。然此詩就《板橋路》刪削二句,便覺精采動人,頗見剪裁之妙。詩歌對精煉有特殊要求,往往「長篇約為短章,涵蓄有味;短章化為大篇,敷衍露骨」(明謝榛《四溟詩話》)。《板橋路》前四句寫故地重遊,語多累贅。「梁苑」句指實地名,然而詩不同於遊記,其中的指稱、地名不必坐實。篇中既有「舊板橋」,又有「曾共玉顏橋上別」,則「此路今重過」的意思已顯見,所以「若為」句就嫌重複。刪此兩句構成入手即倒敘的章法,改以寫景起句,不但構思精巧而且用語精煉。《柳枝詞》詞約義豐,結構嚴謹,比起《板橋路》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劉禹錫的絶句素有「小詩之聖證」(王夫之)之譽,《柳枝詞》雖據白居易原作改編,也表現出他的藝術匠心。
(周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