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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句着重寫極目遠望所見的景象。「荊榛」,泛指高矮不等的雜樹。「一郡」,形容荊榛莽莽蒼蒼,一望無涯,几乎塞滿了全郡。而「寒雨中」三字,又給「一郡荊榛」平添了一道雨絲織成的垂簾,使整個畫面越發顯得迷離恍惚。這一句主要訴諸視覺,而在畫外還同時響着不斷滴落的雨聲。
三四兩句寫景,字字不離作者的所見所聞,正好切合詩題中的「登樓」。然而,詩人又不只是在單純地寫景。砧杵聲在詩詞中往往是和離情聯在一起的,正是這種淒涼的聲音震動了他的心弦,激起了他難耐的孤寂之感與對故人的思念之情。秋風秋雨愁煞人,詩人又彷彿從迷迷蒙蒙的雨中荊榛的畫面上,看到了自己離恨別緒引起的無邊的惆悵迷惘的具體形象。因而,進入詩中的砧杵,荊榛,寒雨,是滲透了作者思想感情的藝術形象,是他用自己的怨別傷離之情開鑿出來的藝術境界。所以,三、四句雖然字字作景語,實際上卻又字字是情語;字字不離眼前的實景,而又字字緊扣住詩人的心境。
這首詩在藝術上的最大特色是採用虛實相生的寫法。一、二句直抒,用的是虛筆;三、四句寫景,用的是實筆。二者相映成趣,相得益彰。虛筆概括了對友人的無窮思念,為全詩定下了抒寫離情的調子。在這兩句的映照下,後面以景寓情的句子才不致被誤認為單純的寫景。景中之情雖然含蓄,卻並不隱晦。實筆具體寫出對友人的思念,使作品具有形象的感染力,耐人尋味,又使前兩句泛寫的感情得以落實並得到加強。虛實並用,使通篇既明朗又不乏含蓄之致,既高度概括又形象、生動。
(陳志明)
寄李儋元錫
寄李儋元錫
韋應物
去年花裡逢君別,今日花開已一年。
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
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這首七律是韋應物晚年在滁州刺史任上的作品。唐德宗建中四年(
783)暮春入夏時節,韋應物從尚書比部員外郎調任滁州刺史,離開長安,秋天到達滁州任所。李儋,字元錫,是韋應物的詩交好友,當時任殿中侍御史,在長安與韋應物分別後,曾託人問候。次年春天,韋應物寫了這首詩寄贈李儋以答。詩中敘述了別後的思念和盼望,抒發了國亂民窮造成的內心矛盾和苦悶。
在韋應物赴滁州任職的一年裡,他親身接觸到人民生活情況,對朝政紊亂、軍閥囂張、國家衰弱、民生凋敝,有了更具體的認識,深為感慨,嚴重憂慮。就在這年冬天,長安發生了朱泚叛亂,稱帝號秦,唐德宗倉皇出逃,直到第二年五月才收復長安。在此期間,韋應物曾派人北上探聽消息。到寫此詩時,探者還沒有回滁州,可以想見詩人的心情是焦急憂慮的。這就是本詩的政治背景。
詩是寄贈好友的,所以從敘別開頭。首聯即謂去年春天在長安分別以來,已經一年。以花裡逢別起,即景勾起往事,有欣然回憶的意味;而以花開一年比襯,則不僅顯出時光迅速,更流露出別後境況蕭索的感慨。次聯寫自己的煩惱苦悶。顯然,「世事茫茫」是指國家的前途,也包含個人的前途。當時長安尚為朱泚盤踞,皇帝逃難在奉先,消息不通,情況不明。這種形勢下,他只得感慨自己無法料想國家及個人的前途,覺得茫茫一片。他作為朝廷任命的一個地方行政官員,到任一年了,眼前又是美好的春天,但他只有憂愁苦悶,感到百無聊賴,一籌莫展,無所作為,黯然無光。三聯具體寫自己的思想矛盾。正因為他有志而無奈,所以多病更促使他想辭官歸隱;但因為他忠於職守,看到百姓貧窮逃亡,自己未盡職責,于國於民都有愧,所以他不能一走了事。這樣進退兩難的矛盾苦悶處境下,詩人十分需要友情的慰勉。末聯便以感激李儋的問候和亟盼他來訪作結。
顯然,這首詩的藝術表現和語言技巧,並無突出的特點。有人說它前四句情景交融,頗為推美。這種評論並不切實。因為首聯即景生情,恰是一種相反相成的比襯,景美而情不歡;次聯以情嘆景,也是傷心人看春色,茫然黯然,情傷而景無光;都不可謂情景交融。其實這首詩之所以為人傳誦,主要是因為詩人誠懇地披露了一個清廉正直的封建官員的思想矛盾和苦悶,真實地概括出這樣的官員有志無奈的典型心情。尤其是「身多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兩句,自宋代以來,甚受讚揚。范仲淹歎為「仁者之言」,朱熹盛稱「賢矣」,黃徹更是激動地說:「余謂有官君子當切切作此語。彼有一意供租,專事土木,而視民如仇者,得無愧此詩乎!」(《溪詩話》)這些評論都是從思想性着眼的,讚美的是韋應物的思想品格。但也反映出這詩的中間兩聯,在封建時代確有較高的典型性和較強的現實性。事實上也正如此,詩人能夠寫出這樣真實、典型、動人的詩句,正由於他有較高的思想境界和較深的生活體驗。
(倪其心)
寄全椒山中道士
寄全椒山中道士
韋應物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這首詩乍看無甚驚人之句,好象一潭秋水,冷然而清,頗有陶淵明的風格,向來被稱為韋詩中的名篇。有人說它「一片神行」,有人說是「化工筆」(見高步瀛《唐宋詩舉要》),評價很高。
題目叫《寄全椒山中道士》。既然是「寄」,自然會吐露對山中道士的憶念之情。但憶念只是一層,還有更深的一層,需要細心領略。
詩的關鍵在於那個「冷」字。全詩所透露的也正是在這個「冷」字上。首句既是寫出郡齋氣候的冷,更是寫出詩人心頭的冷。然後,詩人由於這兩種冷而忽然想起山中的道士。山中的道士在這寒冷氣候中到澗底去打柴,打柴回來卻是「煮白石」。葛洪《神仙傳》說有個白石先生,「嘗煮白石為糧,因就白石山居。」還有道家修煉,要服食「石英」。明乎此,那麼「山中客」是誰就很清楚了。
道士在山中艱苦修煉,詩人懷念老友,想送一瓢酒去,好讓他在這秋風冷雨之夜,得到一點友情的安慰。然而再進一層想,他們都是逢山住山、見水止水的人,今天也許在這塊石岩邊安頓,明天呢,恐怕又遷到別一處什麼洞穴安身了。何況秋天來了,滿山落葉,連路也不容易找,他們走過的腳跡自然也給落葉掩沒了,那麼,到何處去找這些「浮雲柳絮無根蒂」的人呢?
詩雖淡淡寫來,卻使人覺得詩人情感上的種種跳蕩與反覆。開頭,是由於郡齋的冷而想到山中的道士,再想到送酒去安慰他們,終於又覺得找不着他們而無可奈何;而自己心中的寂寞之情,也終於無從消解。
詩人描寫這些複雜的感情,都是通過感情和形象的配合來表現的。「郡齋冷」兩句抒寫,可以看到詩人在郡齋中的寂寞。「束荊薪」、「煮白石」是一種形象,這裡面有山中道人的種種活動。「欲持」和「遠慰」又是一種感情抒寫。「落葉空山」卻是另一種形象了,是秋氣蕭森、滿山落葉、全無人跡的深山。這些形象和情感串連起來,便構成了情韻深長的意境,很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