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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護行營太白西。」初看第三句不過點明此行的目的地,說臨時的行營遠在太白星的西邊──這當然是極言其遠的誇張。這樣寫卻顯得很威風,很有氣派。細細品味,這主要是由於「都護行營」和「太白」二詞能喚起莊嚴雄壯的感覺。它們與當前唐軍高仙芝部的軍事行動有關。「太白」,亦稱金星,古人認為它的出現在某種情況下預示敵人的敗亡(「其出西失行,外國敗」,見《史記。天官書》)。明白這一點,末句含意自明。
「角聲一動胡天曉」這最後一句真可謂一篇之警策。從字面解會,這是作者遙想軍營之晨的情景。本來是拂曉到來軍營便吹號角,然而在這位好奇詩人天真的心眼裡,卻是一聲號角將胡天驚曉(猶如號角能將兵士驚醒一樣)。這實在可與後來李賀「雄鷄一聲天下白」的奇句媲美,顯出唐軍將士迴旋天地的凌雲壯志。聯繫上句「太白」出現所預兆的,這句之含蘊比字面意義遠為深刻,它實際等於說:只要唐軍一聲號令,便可決勝,一掃如磐夜氣,使西域重見光明。此句不但是賦,而且含有比興、象徵之意。正因為如此,這首送別詩才脫棄一般私誼範疇,而昇華到更高的思想境界。
此詩不落一般送別詩之窠臼。它沒有直接寫惜別之情和直言對勝利的祝願。而只就此地與彼地情景略加誇張與想象,敘述自然,比興得體,頗能壯僚友之行色,惜別與祝捷之意也就見於言外,在送別詩中堪稱獨具一格了。
(周嘯天)
虢州後亭送李判官使赴晉絳得秋字
虢州後亭送李判官使赴晉絳得秋字
岑參
西原驛路掛城頭,客散江亭雨未收。
君去試看汾水上,白雲猶似漢時秋?
要讀懂這首七絶,至少要掃除兩重障礙。其一,是詩的寫作年代及其時代背景;其二,是判斷最後一句話的語氣。
看題目,自然是送行之作。當時的虢州城,大抵依山建築。西原是城外一個地方。北出黃河的驛路是由城外繞山而去的。所以詩的開頭,才有「西原驛路掛城頭」的話。此句驟看是寫景,城堞現出了一角,遠處有重重疊疊的山,驛路在山上穿行,看來就象掛在城頭似的;其實又是在敘事,點出送行題目。再把這第一句和次句連起來讀,還可以看到一個雨中送客的場景。除了城堞聳峙,遠山一抹,驛路蜿蜓之外,江邊還有送客亭;雨景中又彷彿可以看見行人上路,主人殷殷相送。純然以寫景來敘事達情,卻又達到情景交融的藝術效果,這是作者在攝取、提煉、表現三方面都下了力量的最好說明。
然而,這首詩不能看作是一般的送客應酬之作,詩人在詩中傾注的思想感情,要比單純的送別友人深廣得多。岑參是于乾元二年(
759)至上元二年(
761)出任虢州長史的,那時安史之亂還沒有結束。由於戰亂,國土破碎,人民罹難,詩人親眼見到過的開元盛世景象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就在這樣的背景上面,我們看到詩人感慨遙深地寫下了這兩句話:「君去試看汾水上,白雲猶似漢時秋?」話裡隱藏着一段典故:有一年,漢武帝劉徹到河東(今山西地區)去,祭了后土之神,又坐船在汾水上遊覽、飲宴,高興起來,做了一首《秋風辭》。有「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的話。漢武帝在位五十多年,是漢朝的鼎盛時期,而唐朝從貞觀到開元一百多年間,國力之盛,比起漢武帝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安史之亂一來,卻突然落得如此可悲的局面,詩人自然是不能不有所感觸的。恰好李判官要到晉絳去,詩人於是含蓄地向朋友提出這樣的探問:「李判官呵!你到汾水上的時候,看看那裡的雲光山色,可還象漢武帝那個時代那樣雄偉壯麗麼?」很明顯,隱藏在這兩句話後面的,是詩人對於唐帝國衰落的深沉的嘆息。漢武帝的豪情勝概已經不可再見了,唐帝國的聲威功業難道也是這樣結束了嗎?一種對國家命運深切關懷的激情,在詩人胸中蕩漾。有了這兩句,就給這首送行詩平添許多光彩,我們喜愛它,就不僅僅因為它在藝術上的成就了。
(劉逸生)
山房春事二首(其二)
山房春事二首(其二)
岑參
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
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
這是一首弔古之作。梁園又名兔園,俗名竹園,西漢梁孝王劉武所建,故址在今河南省商丘縣東,周圍三百多里。園中有百靈山、落猿岩、棲龍岫、雁池、鶴洲、鳧渚,宮觀相連,奇果佳樹,錯雜其間,珍禽異獸,出沒其中。梁孝王曾在園中設宴,一代才人枚乘、司馬相如等都應召而至。到了春天,更見熱閙:百鳥鳴囀,繁花滿枝,車馬接軫,士女雲集。
就是這樣一個繁盛所在,如今所見,則是:「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這兩句描畫出兩幅遠景:仰望空中,晚照中亂鴉聒噪;平視前方,一片蕭條,唯有三兩處人家。當年「聲音相聞」、「往來霞水」(枚乘《梁王兔園賦》)的各色飛禽不見了,宮觀樓台也已蕩然無存。不言感慨,而今古興亡、盛衰無常的感慨自在其中。從一句寫到二句,極自然,卻極工巧:人們對事物的注意,常常由聽覺引起。一片聒雜訊,引得詩人抬起頭來,故先寫空中亂鴉。「日暮」時分,眾鳥投林,從天空多鴉,自可想見地上少人,從而自然引出第二句中的一派蕭條景象。
詩人在遠望以後,收回目光,就近察看,只見庭園中的樹木,繁花滿枝,春色不減當年。就象聽到丁丁的伐木聲,更感到山谷的幽靜一樣,這突然闖入他的視野中的絢麗春光,進一步加深了他對梁園極目蕭條的印象。梁園已改盡昔日容顏,為什麼春花卻依舊盛開呢?「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詩人不說自己深知物是人非,卻偏從對面翻出,說是「庭樹不知」;不說今日梁園頽敗,深可傷悼,自己無心領略春光,卻說無知花樹遵循自然規律,偏在這一片蕭條之中依然開出當年的繁花。感情極沉痛,出語卻極含蓄。
作為一首弔古之作,梁園的蕭條是詩人所要着力描寫的。然而一、二兩句已經把話說盡,再要順着原有思路寫出,勢必疊床架屋。詩人于緊要處別開生面,在畫面的主題位置上添上幾筆艷麗的春色。以樂景寫哀情,相反而相成,梁園的景色愈見蕭條,詩人的弔古之情也愈見傷痛了,反襯手法運用得十分巧妙。
全詩分前後兩部分,筆法不同,色調各異,然而又並非另起爐灶,「庭樹」與「飛鴉」暗相關合(天空有鳥,地上有樹)。篇末以「舊時花」遙應篇首「梁園」,使全詩始終往複回還於一種深沉的歷史感情之中。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讚許這首詩說:「後人襲用者多,然嘉州實為絶調。」歷來運用反襯手法表現弔古主題的作品固然不少,但有如此詩老到圓熟的,卻不多見。
(陳志明)
逢入京使
逢入京使
岑參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天寶八載(
749),岑參第一次遠赴西域,充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幕府書記。他告別了在長安的妻子,躍馬踏上漫漫征途。
也不知走了多少天,就在通西域的大路上,他忽地迎面碰見一個老相識。立馬而談,互敘寒溫,知道對方要返京述職,頓時想到請他捎封家信回長安去。此詩就描寫了這一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