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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句云:「竹涼侵臥內,野月滿庭隅。」涼氣陣陣襲入臥室,月光把庭院的角落都灑滿了。好一個清秋月夜!「竹」、「野」二字,不僅暗示出詩人宅旁有竹林,門前是郊野,也分外渲染出一派秋氣:夜風吹動,竹葉蕭蕭,入耳分外生涼,真是「綠竹助秋聲」;郊野茫茫,一望無際,月光可以普照,更顯得秋空明淨,秋月皓潔。開頭十個字,勾畫出清秋月夜村居的特有景況。三、四兩句緊緊相承,又有所變化:「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上句扣竹,下句扣月。夜越來越涼,露水越來越重,在竹葉上凝聚成許多小水珠兒,不時地滴滴答答地滾落下來;此時月照中天,映襯得小星星黯然失色,象瞌睡人的眼,忽而睜,忽而閉。這已經是深夜了。五、六兩句又轉換了另外一番景色:「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這是秋夜破曉前的景色:月亮已經西沉,大地漸漸暗下來,只看到螢火蟲提着小燈籠,閃着星星點點微弱的光;那竹林外小溪旁棲宿的鳥兒,已經睡醒,它們互相呼喚着,準備結伴起飛,迎接新的一天……
以上六句,把從月升到月落的秋夜景色,描寫得歷歷如在目前。表面看,這六句全寫自然景色,單純寫「夜」,沒有一字寫「倦」;但仔細一看,我們從這幅「秋夜圖」中,不僅看到綠竹、庭院、朗月、稀星、暗飛的螢、水宿的鳥,還看到這些景物的目擊者──詩人自己。我們彷彿看到他孤棲「臥內」,輾轉反側,不能成眠:一會兒擁被支肘,聽窗外竹葉蕭蕭,露珠滴答;一會兒對著灑滿庭院的溶溶月光,沉思默想;一會兒披衣而起,步出庭院,仰望遙空,環視曠野,心事浩茫……這一夜從月升到月落,詩人何曾闔眼!徹夜不眠,他該有多麼疲倦啊!如此清靜、涼爽的秋夜,詩人為何不能酣眠?有什麼重大的事苦纏住他的心?詩的最後兩句詩人直吐胸臆:「萬事干戈裡,空悲清夜徂!」原來他是為國事而憂心。這時,「安史之亂」剛剛平息,西北吐蕃兵又騷擾中原;並于廣德元年(
763)十月,直搗長安,逼得唐代宗李豫一度逃往陝州避難(《新唐書。吐蕃傳》)。北方廣大人民又一次蒙遭戰禍,「田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這時杜甫寓居成都西郊浣花溪草堂(據前人考證,此詩作於廣德二年),自身雖未直接受害,但他對國家和人民一向懷有深情,值此多難之秋,他怎能不憂心如焚!「萬事干戈裡」,這一夜他思考着千樁萬樁事,哪一樁不與戰事有關!詩人是多麼深切地關注着國家和人民的命運,難怪他坐臥不安,徹夜難眠。但是,當時昏君庸臣當政,有志之士橫遭賤視和摒棄,老杜自己也是報國無門。故詩的結語云:「空悲清夜徂!」枉自悲嘆如此良夜白白逝去。「空悲」二字,抒發了詩人無限感慨與憂憤。
詩的最後兩句,對全篇起了「點睛」的作用。讀了這兩句,我們回過頭來再看前面所描寫的那些自然景物,彷彿顯現出一層新的光彩,無一不寄寓着詩人憂國憂時的感情,與詩人的心息息相通:由於詩人為國事而心寒,故分外感到「竹涼侵臥內」;由於詩人嘆息廣大人民的亂離之苦,故對那如淚珠滾動般的「重露成涓滴」之聲特別敏感;那光華萬里的「野月」,使人會聯想到詩人思緒的廣闊和遙遠;那乍隱乍現、有氣無力的「稀星」,似乎顯示出詩人對當時政局動盪不定的擔心;至于那暗飛自照的流螢,相呼結伴的水鳥,則更明鮮地襯托出詩人「消中只自惜,晚起索誰親」(《贈王侍禦四十韻》)的孤寂心情。
前人讚美杜詩「情融乎內而深且長,景耀乎外而遠且大」(明謝榛《四溟詩話》)。這首詩中由於詩人以「情眼」觀景、攝景,融情於景,故詩的字面雖不露聲色,只寫「夜」,不言「倦」,只寫「耀乎外」的景,不寫「融乎內」的情,但詩人的覊孤老倦之態,憂國憂時之情,已從這特定的「情中之景」裡鮮明地流露出來。在這裡,情與景,物與我,妙合無垠,情寓于景,景外合情,讀之令人一詠三嘆,味之無盡。
這首詩的構思佈局精巧玲瓏。全詩起承轉合,井然有序。前六句寫景,由近及遠,由粗轉細,用空間的變換暗示時間的推移,畫面變幻多姿,情采步步誘人。詩的首聯「竹涼侵臥內,明月滿庭隅」,峭拔而起,統領下兩聯所寫之景。設若此兩句寫作「夜涼侵臥內,明月滿庭隅」,不僅出語平庸,畫面簡單,而且下面所寫之景也無根無絆。因為無「竹」,「重露」就無處「成涓滴」;無「野」,飛螢之火、水鳥之聲的出現,就不知從何而來。由「竹」、「野」二字,可見詩人煉字之精,構思佈局之細。此詩結尾由寫景轉入抒情,驟看殊覺突然,細看似斷實聯,外斷內聯,總結了全篇所寫之景,點明了題意,使全詩在結處翼然振起,情景皆活,煥發出異樣的光彩。
(何慶善)
有感五首(其三)
有感五首(其三)
杜甫
洛下舟車入,天中貢賦均。
日聞紅粟腐,寒待翠華春。
莫取金湯固,長令宇宙新。
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
《有感五首》,作於代宗廣德元年(
763)秋。這是其中第三首,內容和當時朝廷中遷都洛陽之議有關。安史亂後,長安所在的關中地區殘破,每年要從江淮轉運大量糧食到長安;加上吐蕃進擾,長安處在直接威脅之下,因此朝中有遷都之議。這首詩即為此有感而發。
「洛下舟車入,天中貢賦均。」首聯先從洛陽所處的優越地理位置寫起。相傳周成王使召公復營洛邑,說:「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焉。」次句本此。兩句是說,洛陽居于全國中心,水陸交通便利,四方入貢賦稅,到這裡的路程也大致相等。這裡所說的內容也就是主張遷都洛陽的人所持的主要理由。詩人用肯定的口吻加以轉述,是因為單就地理位置而論,洛陽確有建都的優越條件。這裡先讓一步,正是為了使下面轉出的議論更加有力。這是一種欲擒故縱的手法。
「日聞紅粟腐,寒待翠華春。」頷聯緊承「舟車」、「貢賦」,翻出新意。「紅粟腐」用《漢書。食貨志》「太倉之粟,陳陳相因,腐敗而不可食」。「翠華」是天子之旗,這裡指代皇帝。兩句是說,我近日常聽說,洛陽的國家糧倉裡堆滿了已經腐敗的糧食,貧寒的老百姓正延首等待皇上能給他們帶來春天般的溫暖呢。話說得很委婉。實際上杜甫是反對遷都洛陽的,但他一則旁敲側擊,說「天中」只不過提供了苛斂之便;一則反話正說,明言百姓所待以見百姓所怨。當時持遷都之議的人們中,必有以百姓盼皇帝東幸洛陽為辭的,所以詩人含而不露地反唇相譏說:百姓所望的是「翠華春」,可不是盼來一場更大的災難!
主張遷都洛陽的人還將洛陽的地險作為遷都的理由,於是詩人又針對這種議論而發表見解道:「莫取金湯固,長令宇宙新。」「莫取」,就是「不要只着眼于」的意思。杜甫並不是否認「金湯固」的作用,而是認為,對於鞏固封建國家政權來說,根本的憑藉是不斷革新政治,使人民安居樂業。兩句一反一正,一諄諄告誡,一熱情希望,顯得特別語重心長。詩寫到這裡,已經從具體的遷都問題引申開去,提高昇華到根本的施政原則,因此下一聯就進一步說到怎樣才能「長令宇宙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