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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放著畫馬玉花驄,乍一看,似和殿前真馬兩兩相對,昂首屹立。詩人把畫馬與真馬合寫,實在高妙,不着一「肖」字,卻極為生動地寫出了畫馬的逼真傳神,令人真假莫辨。玄宗看到畫馬神態軒昂,十分高興,含笑催促侍從,趕快賜金獎賞。掌管朝廷車馬的官員和養馬人都不勝感慨,悵然若失。杜甫以玄宗、太仆和圉人的不同反應渲染出曹霸畫技的高妙超群。隨後又用他的弟子、也以畫馬有名的韓幹來作反襯。
詩人用前後對比的手法,以濃墨彩筆鋪敘曹霸過去在宮廷作畫的盛況;最後八句,又以蒼涼的筆調描寫曹霸如今流入民間的落泊境況。「將軍善畫蓋有神」句,總收上文,點明曹霸畫藝的精湛絶倫。他不輕易為人畫像。可是,在戰亂的動盪歲月裡,一代畫馬宗師,流落飄泊,竟不得不靠賣畫為生,甚至屢屢為尋常過路行人畫像了。曹霸走投無路,遭到流俗的輕視,生活如此窮苦,世上沒有比他更貧困的了。畫家的辛酸境遇和杜甫的坎坷蹭蹬又何其相似!詩人內心不禁引起共鳴,感慨萬分:自古負有盛名、成就傑出的藝術家,往往時運不濟,困頓纏身,鬱鬱不得志!詩的結句,推開一層講,以此寬解曹霸,同時也聊以自慰,飽含對封建社會世態炎涼的憤慨。
這首詩在章法上錯綜絶妙,詩中賓主分明,對比強烈。如學書與學畫,畫人與畫馬,真馬與畫馬,凡馬與「真龍」,畫工與曹霸,韓幹與曹霸,昔日之盛與今日之衰等等。前者為賓,是綠葉,後者為主,是紅花。綠葉扶紅花,烘托映襯,紅花見得更為突出而鮮明。在詩情發展上,抑揚起伏,波瀾層出。前四句寫曹霸的身世,包含兩層抑揚,搖曳多姿。「至尊含笑催賜金」句,將全詩推向高潮,一起後緊跟着一跌,與末段「途窮反遭俗眼白」,又形成尖鋭的對比。詩的結構,一抑一揚地波浪式展開,最後以抑的沉鬱調子結束,顯得錯綜變化而又多樣統一。在結構上,前後呼應,首尾相連。詩的開頭「于今為庶為清門」與結尾「世上未有如公貧」,一脈貫通,構成一種悲慨的主調與蒼涼的氣氛。中間三段,寫曹霸畫人畫馬的盛況,與首段「文采風流今尚存」句相照應。
杜甫以《丹青引》為題,熱情地為畫家立傳,以詩摹寫畫意,評畫論畫,詩畫結合,富有濃郁的詩情畫意,把深邃的現實主義畫論和詩傳體的特寫融為一爐,具有獨特的美學意義,在中國唐代美術史和繪畫批評史上也有一定的認識價值。這在唐詩的發展上未嘗不是一種新貢獻。
(何國治)
宿府
宿府
杜甫
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
風塵荏苒音書絶,關塞蕭條行路難。
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
代宗廣德二年(
764)六月,新任成都尹兼劍南節度使嚴武保薦杜甫為節度使幕府的參謀。做這麼個參謀,每天天剛亮就得上班,直到夜晚才能下班。杜甫家住成都城外的浣花溪,下班後來不及回家,只好長期住在府內。這首詩,就寫於這一年的秋天。所謂「宿府」,就是留宿幕府的意思。因為別人都回家了,所以他常常是「獨宿」。
首聯倒裝。按順序說,第二句應在前。其中的「獨宿」二字,是一詩之眼。「獨宿」幕府,眼睜睜地看著「蠟炬殘」,其夜不能寐的苦衷,已見於言外。而第一句「清秋幕府井梧寒」,則通過環境的「清」、「寒」,烘托心境的悲涼。未寫「獨宿」而先寫「獨宿」的氛圍、感受和心情,意在筆先,起勢峻聳。
頷聯寫「獨宿」的所聞所見,誠如方東樹所指出:「景中有情,萬古奇警」。而造句之新穎,也令人歎服。七言律句,一般是上四下三,而這一聯卻是四、一、二的句式,每句讀起來有三個停頓。翻譯一下,就是:「長夜的角聲啊,多悲涼!但只是自言自語地傾訴亂世的悲涼,沒有人聽;中天的明月啊,多美好!但儘管美好,在漫漫長夜裡,又有誰看她呢?!」詩人就這樣化百煉鋼為繞指柔,以頓挫的句法,吞吐的語氣,活托出一個看月聽角、獨宿不寐的人物形象,恰切地表現了無人共語、沉鬱悲抑的複雜心情。
前兩聯寫「獨宿」之景,而情含景中。後兩聯則就「獨宿」之景,直抒「獨宿」之情。
「風塵」句緊承「永夜」句。「永夜角聲」,意味着戰亂未息。那悲涼的、自言自語的「永夜角聲」,引起詩人許多感慨。「風塵荏苒音書絶」,就是那許多感慨的中心內容。「風塵荏苒」者,戰亂侵尋也。詩人時常想回到故鄉洛陽,卻由於「風塵荏苒」,連故鄉的音信都得不到啊!
「關塞」句緊承「中天」句。詩人早在《恨別》一詩裡寫道:「洛城一別四千里,胡騎長驅五六年。草木變衰行劍外,兵戈阻絶老江邊。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好幾年又過去了,卻仍然流落劍外。一個人在這淒清的幕府里長夜不眠,仰望中天明月,怎能不心事重重!「關塞蕭條行路難」,就是那重重心事之一。思家、憶弟之情有增無已,還是沒法子回到洛陽啊!
這一聯直抒「宿府」之情。但「宿府」時的心情很複雜,怎能用兩句詩寫完!於是用「伶俜十年事」加以概括,給讀者留下了結合詩人的經歷去馳騁想象的空間。
尾聯照應首聯。作為幕府的參謀而感到「幕府井梧寒」,這就會聯想到《莊子。逍遙游》中所說的那個鷦鷯鳥來。「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自己從安史之亂以來,「支離東北風塵際,飄泊西南天地間」,那飽含辛酸的「伶俜十年事」都已經忍受過來了,如今為什麼又要到這幕府裡來忍受「井梧寒」呢?用「強移」二字,表明自己並不願意來占這幕府中的「一枝」,而是嚴武拉來的。用一個「安」字,不過是自我解嘲。看看這一夜徘徊徬徨、輾轉反側的景況,能算是「安」嗎?
杜甫的理想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然而無數事實證明這理想難得實現,所以早在乾元二年(
759),他就棄官不作,擺脫了「苦被微官縛,低頭愧野人」的牢籠生活。這次作參謀,雖然並非出於自願,但為了「酬知己」,還是寫了《東西兩川說》,為嚴武出謀劃策。但到幕府不久,就受到幕僚們的嫉妒、誹謗和排擠,感到日子很不好過。因此,在《遣悶奉呈嚴公二十韻》裡訴說了自己的苦況之後,就請求嚴武把他從「龜觸網」、「鳥窺籠」的困境中解放出來。讀到那首的結句「時放倚梧桐」,再回頭來讀這首的「清秋幕府井梧寒」,就會有更多的體會。詩人寧願回到草堂去「倚梧桐」,而不願「棲」那「幕府井梧」的「一枝」;因為「倚」草堂的「梧桐」,比較「安」,也不那麼「寒」。
(霍松林)
倦夜
倦夜
杜甫
竹涼侵臥內,野月滿庭隅。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
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
萬事干戈裡,空悲清夜徂!
吳齊賢《論杜》曰:「唐人作詩,于題目不輕下一字,而杜詩尤嚴。」此詩題目,就頗令人感覺蹺蹊。按說,疲倦只有在緊張的勞作之後才會產生,夜間人們休息安眠,怎麼會「倦」?這是一個怎樣的夜?詩人為什麼會倦?讓我們順着這條線索,看一看詩中的描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