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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鑑賞中 - 46 / 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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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鑑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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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魏、晉六朝是我國文學由質樸趨向華彩的轉變階段。麗辭與聲律,在這一時期得到急劇的發展,詩人們對詩歌形式及其語言技巧的探求,取得了很大的成績。

而這,則為唐代詩歌的全面繁榮創造了條件。然而從另一方面看來,六朝文學又有重形式、輕內容的不良傾向,特別到了齊、梁宮體出現之後,詩風就更淫靡萎弱了。


  

因此,唐代詩論家對六朝文學的接受與批判,是個極為艱巨而複雜的課題。

當齊、梁餘風還統治着初唐詩壇的時候,陳子昂首先提出復古的主張,李白繼起,完成了廓清摧陷之功。「務華去實」的風氣扭轉了,而一些胸無定見、以耳代目的「後生」、「爾曹」之輩卻又走向「好古遺近」的另一極端,他們尋聲逐影,竟要全盤否定六朝文學,並把攻擊的目標指向庾信和初唐四傑。

庾信總結了六朝文學的成就,特別是他那句式整齊、音律諧和的詩歌以及用詩的語言寫的抒情小賦,對唐代的律詩、樂府歌行和駢體文,都起有直接的先導作用。在唐人的心目中,他是最有代表性的近代作家,因而是非毀譽也就容易集中到他的身上。至于初唐四傑,雖不滿于以「綺錯婉媚為本」的「上官體」,但他們主要的貢獻,則是在於對六朝藝術技巧的繼承和發展,今體詩體制的建立和鞏固。而這,也就成了「好古遺近」者所謂「劣於漢魏近風騷」的攻擊的口實。

如何評價庾信和四傑,是當時詩壇上論爭的焦點所在。杜甫抓住了這一焦點,在《六絶句》的後三首裡正面說了自己的看法。

「不薄今人愛古人」中的「今人」,指的是庾信、四傑等近代作家。杜甫之所以愛古而不薄今,是從「清詞麗句必為鄰」出發的。「為鄰」,即引為同調之意。在杜甫看來,詩歌是語言的藝術,「清詞麗句」不可廢而不講。更何況庾信、四傑除了「清詞麗句」而外,尚有「凌雲健筆」、「龍文虎脊」的一面,因此他主張兼收並蓄:力崇古調,兼取新聲,古、今體詩並行不廢。「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當從這個意義上去理解。

但是,僅僅學習六朝,一味追求「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一類的「清詞麗句」,雖也能賞心悅目,但風格畢竟柔媚而淺薄;要想超越前人,必須恢宏氣度,縱其才力之所至,才能掣鯨魚于碧海;于嚴整體格之中,見氣韻飛動之妙;不為篇幅所窘,不被聲律所限,從容于法度之中,而神明於規矩之外。要想達到這種藝術境界,杜甫認為只有「竊攀屈宋」。因為《楚辭》的精采絶艷,是千古詩人的不祧之祖。由六朝而上追屈、宋,才能如劉勰所說:「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辭力,咳唾可以窮文致」(《文心雕龍。辨騷》),不至于沿流失源,墮入齊、梁輕浮側艷的後塵了。

杜甫對六朝文學既要繼承、也要批判的思想,集中表現在「別裁偽體」、「轉益多師」上。

《六絶句》的最後一首,前人說法不一。這裡的「前賢」,系泛指前代有成就的作家(包括庾信、四傑)。「遞相祖述」,意謂因襲成風。「遞相祖述」是「未及前賢」的根本原因。「偽體」之偽,癥結在於以模擬代替創造。真偽相混,則偽可亂真,所以要加以「別裁」。創造和因襲,是杜甫區別真、偽的分界線。只有充分發揮創造力,才能直抒襟抱,自寫性情,寫出真的文學作品。庾信之「健筆凌雲」,四傑之「江河萬古」,乃在於此。反之,拾人牙慧,傍人門戶,必然是沒有生命力的。堆砌詞藻,步齊、梁之後塵,固然是偽體;而高談漢、魏的優孟衣冠,又何嘗不是偽體?在杜甫的心目中,只有真、偽的區別,並無古、今的成見。

「別裁偽體」和「轉益多師」是一個問題的兩面。「別裁偽體」,強調創造:「轉益多師」,重在繼承。兩者的關係是辯證的。「轉益多師是汝師」即無所不師而無定師。這話有好幾層意思:無所不師,故能兼取眾長;無定師,不囿于一家,雖有所繼承、借鑒,但並不妨礙自己的創造性。此其一。只有在「別裁偽體」區別真偽的前提下,才能確定「師」誰,「師」什麼,才能真正做到「轉益多師」。此其二。要做到無所不師而無定師,就必須善於從不同的角度學習別人的成就,在吸取的同時,也就有所揚棄。此其三。在既批判又繼承的基礎上,進行創造,熔古今于一爐而自鑄偉辭,這就是杜甫「轉益多師」、「別裁偽體」的精神所在。

《六絶句》雖主要談藝術方面的問題,但和杜甫總的創作精神是分不開的。詩中「竊攀屈宋」、「親風雅」則是其創作的指導思想和論詩的宗旨。

這六首小詩,實質上是杜甫詩歌創作實踐經驗的總結,詩論的總綱;它所涉及的是關係到唐詩發展中一系列的重大理論問題。在這類小詩裡發這樣的大議論,是前所未有的。詩人即事見義,如地湧泉,寓嚴正筆意于輕鬆幽默之中,娓娓而談,莊諧雜出。李重華說杜甫七絶「別開異徑」,正在於此。明乎此,這詩之所以標為《戲為六絶句》,也就不煩辭費了。

(馬茂元)

奉濟驛重送嚴公四韻

奉濟驛重送嚴公四韻

杜甫

遠送從此別,青山空復情。


  
幾時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列郡謳歌惜,三朝出入榮。

江村獨歸處,寂寞養殘生。

奉濟驛,在成都東北的綿陽縣。嚴公,即嚴武,曾兩度為劍南節度使。寶應元年(762)四月,肅宗死,代宗即位,六月,召嚴武入朝,杜甫送別贈詩,因前已寫過《送嚴侍郎到綿州同登杜使君江樓宴》,故稱「重送」。律詩雙句押韻,八句詩四個韻腳,故稱「四韻」。

嚴武有文才武略,品性與杜甫相投。鎮蜀期間,親到草堂探視杜甫,並在經濟上給予接濟;彼此贈詩,相互敬重,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詩一開頭,點明「遠送」,可見意深而情長。詩人送了一程又一程,送了一站又一站,一直送到了二百里外的奉濟驛,真有說不盡的知心話。「青山空復情」一句,饒有深意。蘇軾《南鄉子。送述古》說:「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山也當是這樣。青峰佇立,也似含情送客;途程幾轉,那山仍若戀戀不捨,目送行人。然而送君千里,也終須一別了。借山言人,情致婉曲,表現了詩人那種不忍相別而又不得不別的無可奈何之情。

傷別之餘,自然想到「昨夜」相送的情景:皎潔的月亮曾和自己一起「同行」送別,在月下同飲共醉,行吟敘情,而今一別,後會難期,感情的閘門再也關不住了,於是詩人發問道:「幾時杯重把?」「杯重把」,把詩人憧憬中重逢的情景,具體形象地表現出來了。這裡用問句,是問自己,也是問友人。社會動盪,生死未卜,能否再會還是個未知數。詩人此時此刻極端複雜的感情,凝聚在一個尋常的問語中。

以上這四句倒裝,增添了詩的情趣韻致。前人有云:「詩用倒輓,方見曲折。」首聯若提「青山」句在前,就會顯得感情唐突,使人不知所云;頷聯若「昨夜」句在前,便會直而少致,現在次序一倒,就奇曲多趣了。這是此詩平中見奇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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