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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第二句,詩人便流露出對李白懷才不遇、因而疏狂自放的哀憐和同情。古代一些不滿現實的人也往往佯狂避世,象春秋時的接輿。李白即自命「我本楚狂人」(《廬山謡寄盧侍禦虛舟》),並常常吟詩縱酒,笑傲公侯,以狂放不覊的態度來抒發欲濟世而不得的悲憤心情。一個有着遠大抱負的人卻不得不「佯狂」,這實在是一個大悲劇。「佯狂」雖能矇蔽世人,然而杜甫卻深深地理解和體諒李白的苦衷。「真可」兩字修飾「哀」,生動地傳達出詩人無限嘆惋和同情的心事。
這種感情在頷聯中得到進一步展現。這兩句用了一個「反對」,產生了強烈對比的藝術效果。「世人」指統治集團中的人,永王璘一案,李白被牽連,這些人就叫嚷要將「亂臣賊子」李白處以極刑。這裡「皆欲殺」和「獨憐才」,突出表現了杜甫與「世人」態度的對立。「憐」承上「哀」而來,「憐才」不僅是指文學才能,也包含着對李白政治上蒙冤的同情。杜甫另有《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一詩,以蘇武、黃公比李白,力言他不是叛臣,又用賈誼、孔子之典來寫他政治抱負不能實現的悲劇。而這種悲劇也同樣存在於杜甫的身上,他因疏救房琯而被逐出朝廷,不也是「世人」的不公嗎?「憐才」也是憐己。共同的遭遇使兩位摯友的心更加緊密地連在一起了,這就是杜甫深切哀憐的根本原因。
頸聯宕開一筆,兩句詩是對李白一生的絶妙概括,勾勒出一個詩酒飄零的浪漫詩人的形象。杜甫想象李白在飄泊中以酒相伴,酒或許能澆其塊壘,慰其憂愁。這一聯仍然意在寫李白的不幸,更深一層地抒發了懷念摯友的綿綿情思。
深情的懷念最後化為熱切的呼喚:「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詩意承上「飄零」而來,杜甫為李白的命運擔憂,希望他葉落歸根,終老故里,聲聲呼喚表達了對老友的深長情意。「匡山」,指綿州彰明(在今四川北部)之大匡山,李白少時讀書於此,這時杜甫客居成都,因而希望李白回歸蜀中正是情理中事。就章法言,開頭慨嘆「不見」,結尾渴望相見,首尾呼應,全詩渾然一體。
這首詩在藝術上的最大特色是直抒胸臆,不假藻飾。律詩往往借景抒情,或情景結合,胡應麟說:「作詩不過情景二端。如五言律體,前起後結,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詩藪》)杜甫往往打破這種傳統寫法,「通篇一字不粘帶景物,而雄峭沈著,句律天然」(同上)。這首詩就是用的傾訴心曲的寫法,不裝點景物,感情深厚,同樣產生巨大的藝術感染力。採用這種寫法必然要吸收口語、散文的成分入詩,首先是剝落華藻,語言質樸自然,如本詩語言看似平常,卻寫出了對友人的一往情深;其次是通過散文化使精工整飭的律體變得靈活多姿,便于傳情達意,如本詩用虛字轉折詩意,使對偶不切等。這種律詩改變了傳統的妃青儷白、四平八穩的老調,增強了律詩的表現力。
(黃寶華)
江畔獨步尋花七絶句(其六)
江畔獨步尋花七絶句(其六)
杜甫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上元元年(
760)杜甫卜居成都西郭草堂,在飽經離亂之後,開始有了安身的處所,詩人為此感到欣慰。春暖花開的時節,他獨自沿江畔散步,情隨景生,一連成詩七首。此為組詩之六。
首句點明尋花的地點,是在「黃四娘家」的小路上。此句以人名入詩,生活情趣較濃,頗有民歌味。次句「千朵萬朵」,是上句「滿」字的具體化。「壓枝低」,描繪繁花沉甸甸地把枝條都壓彎了,景色宛如歷歷在目。「壓」、「低」二字用得十分準確、生動。第三句寫花枝上彩蝶蹁躚,因戀花而「留連」不去,暗示出花的芬芳鮮妍。花可愛,蝶的舞姿亦可愛,不免使漫步的人也「留連」起來。但他也許並未停步,而是繼續前行,因為風光無限,美景尚多。「時時」,則不是偶爾一見,有這二字,就把春意閙的情趣渲染出來。正在賞心悅目之際,恰巧傳來一串黃鶯動聽的歌聲,將沉醉花叢的詩人喚醒。這就是末句的意境。「嬌」字寫出鶯聲輕軟的特點。「自在」不僅是嬌鶯姿態的客觀寫照,也傳出它給人心理上的愉快輕鬆的感覺。詩在鶯歌「恰恰」聲中結束,饒有餘韻。讀這首絶句,彷彿自己也走在千年前成都郊外那條通往「黃四娘家」的路上,和詩人一同享受那春光給予視聽的無窮美感。
此詩寫的是賞景,這類題材,盛唐絶句中屢見不鮮。但象此詩這樣刻畫十分細微,色彩異常穠麗的,則不多見。如「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門前溪水流」(常建《三日尋李九莊》),「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王昌齡《春宮曲》),這些景都顯得「清麗」;而杜甫在「花滿蹊」後,再加「千朵萬朵」,更添蝶舞鶯歌,景色就穠麗了。這種寫法,可謂前無古人。
其次,盛唐人很講究詩句聲調的和諧。他們的絶句往往能被諸管弦,因而很講協律。杜甫的絶句不為歌唱而作,純屬誦詩,因而常常出現拗句。如此詩「千朵萬朵壓枝低」句,按律第二字當平而用仄。但這種「拗」決不是對音律的任意破壞,「千朵萬朵」的覆疊,便具有一種口語美。而「千朵」的「朵」與上句相同位置的「四」字,雖同屬仄聲,但彼此有上、去聲之別,聲調上仍具有變化。詩人也並非不重視詩歌的音樂美。這表現在三、四兩句雙聲詞、象聲詞與疊字的運用。「留連」、「自在」均為雙聲詞,如貫珠相聯,音調宛囀。「恰恰」為象聲詞,形容嬌鶯的叫聲,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聽覺形象。「時時」、「恰恰」為疊字,既使上下兩句形成對仗,使語意更強,更生動,更能表達詩人迷戀在花、蝶之中,忽又被鶯聲喚醒的剎那間的快意。這兩句除卻「舞」、「鶯」二字,均為舌齒音,
這一連串舌齒音的運用造成一種喁喁自語的語感,維妙維肖地狀出看花人為美景陶醉、驚喜不已的感受。聲音的效用極有助於心情的表達。
在句法上,盛唐詩句多天然渾成,杜甫則與之異趣。比如「對結」(後聯駢偶)乃初唐絶句格調,盛唐絶句已少見,因為這種結尾很難做到神完氣足。杜甫卻因難見巧,如此詩後聯既對仗工穩,又饒有餘韻,使人感到用得恰到好處:在賞心悅目之際,聽到鶯歌「恰恰」,不是更使人陶然神往麼?此外,這兩句按習慣文法應作:戲蝶留連時時舞,嬌鶯自在恰恰啼。把「留連」、「自在」提到句首,既是出於音韻上的需要,同時又在語意上強調了它們,使含義更易為人體味出來,句法也顯得新穎多變。
(周嘯天)
堂成
堂成
杜甫
背郭堂成蔭白茅,緣江路熟俯青郊。
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
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
旁人錯比揚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
杜甫于唐肅宗乾元二年(
759)年底來到成都,在百花潭北、萬里橋邊營建一所草堂。經過兩三個月時間,到第二年春末,草堂落成了。這詩便是那時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