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頁
詩的前四句寫草堂之景,筆觸悠閒疏淡,詩句好象信手拈來似的。開頭「野老」二字,是杜甫自稱。江岸回曲,竹籬茅舍,此時詩人正在草堂前的江邊漫步觀賞。「柴門」一句妙在寫得毫不費力。這個柴門好象是隨意安上去的,既然江流在這裡拐了個彎,就迎江安個門吧,方位不正也無所謂,一切任其自然。而那邊澄碧的百花潭中,漁民們正在歡快地下網捕魚呢。「澄潭」指百花潭,是草堂南面的水域。也許因為江流回曲,適于泊舟,那一艘艘商船也映着晚霞,紛紛在此靠岸了。這四句,是詩人野望之景,出語那麼純真自然,猶如勾畫了一幅素淡恬靜的江村閒居圖,整個畫面充滿了村野之趣,傳達了此時此刻詩人的閒適心情。然而杜甫並不是一個超然物外的隱士,久望之下,竟又生出另一番情思來了。
「長路」承上「賈客船」而來,接得極自然。杜甫有詩云:「門泊東吳萬里船」(《絶句四首》),大概就指這些「賈客船」。正是這些「萬里船」,擾亂了他平靜的心境,令人想起那漫漫長途。這「長路」首先把他的思緒引向大江南北,那裡有他日夜思念的弟妹,他常想順江東下。由此又想到另一條「長路」:北上長安,東下洛陽,重返故里。然而劍門失守,不僅歸路斷絶,而且整個局勢是那樣緊張危急,使人憂念日深。在這迷惘痛苦之中,他仰頭見到白雲,不禁發出一聲痴問:「片雲何意傍琴台?」琴台是成都的一個名勝,相傳為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當壚賣酒的地方,此代指成都。「片雲」用以自喻,意思是:自己浮雲般的飄泊之身,為何留滯蜀中呢?首先當然是戰亂未平,兵戈阻絶。但又是誰把他趕出朝廷,剝奪了他為國效力的機會呢?這一句借雲抒情,深婉含蓄。雲傍琴台,本是自然現象,無須怪問。因而這一問好似沒頭沒腦,也無法回答,其實正表達了詩人流寓劍外、報國無門的痛苦,以及找不到出路的迷亂心情。
尾聯二句,傳出了詩人哀愁傷感的心情。詩人感嘆去年洛陽再次失陷後,至今尚未光復,而西北方面吐蕃又在虎視耽耽。蜀中也隱伏着戰亂的危機,聽那從蕭瑟秋風中的成都城頭傳來的畫角聲,多麼淒切悲涼!全詩以此作結,餘味無窮。
詩的前四句所寫之景,恰如王國維所說的「無我之境」。「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人間詞話》)這就是說,詩人以寧靜的心境去觀照外物,「自我」好象溶入客觀世界,這時寫出的意境即是無我之境。本詩前四句詩人心境淡泊閒靜,完全陶醉于優美的江邊晚景中,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詩的後四句轉入抒情後,仍未脫離寫景,但這時又進入了「有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這裡的景物,無論是雲彩還是城闕,是秋色還是角音,都浸染了詩人哀傷的感情色彩。兩種境界,互相映襯,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當詩的上半部展現出那幅江村圖時,人們以為詩人是忘情於自然了,讀到下面,才感受到他深沉的憂國憂民之心,原來他的閒適放達,是在報國無門的困境中的一種自我解脫。這種出於無奈的超脫,反過來加深了痛苦心情的表達,在平靜水面下奔湧着的痛苦的潛流,是一種更為深沉的哀痛。
(黃寶華)
恨別
恨別
杜甫
洛城一別四千里,胡騎長驅五六年。
草木變衰行劍外,兵戈阻絶老江邊。
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
聞道河陽近乘勝,司徒急為破幽燕。
這是杜甫上元元年(
760)在成都寫的一首七言律詩。作品抒發了詩人流落他鄉的感慨和對故園、骨肉的懷念,表達了他希望早日平定叛亂的愛國思想,情真語摯,沉鬱頓挫,扣人心弦。
首聯領起「恨別」,點明思家、憂國的題旨。「四千里」,恨離家之遠:「五六年」,傷戰亂之久。個人的困苦經歷,國家的艱難遭遇,都在這些數量詞中體現出來。詩人于乾元二年(
759)春別了故鄉洛陽,返華州司功參軍任所,不久棄官客秦州,寓同谷,至成都,輾轉四千里。詩人寫此詩時,距天寶十四載(
755)十一月安史之亂爆發已五六個年頭。在這幾年中,叛軍鐵蹄蹂躪中原各地,生靈塗炭,血流成河,這是詩人深為憂慮的事。
頷聯兩句描述詩人流落蜀中的情況。「草木變衰」,語出宋玉《九辯》「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這裡是指草木的盛衰變易,承上句的「五六年」,暗示入蜀已有多年,同時也與下一句的「老」相呼應,暗比自己的漂零憔悴。詩人到成都,多虧親友幫助,過着比較安定的草堂生活,但思鄉戀親之情是唸唸不忘的。由於「兵戈阻絶」,他不能重返故土,只好老于錦江之邊了。「老江邊」的「老」字,悲涼沉鬱,尋味不盡。
頸聯通過「宵立晝眠,憂而反常」(《杜少陵集詳註》)的生活細節描寫,曲折地表達了思家憶弟的深情。杜甫有四弟,名為穎、觀、豐、占,其中穎、觀、豐散在各地,只有占隨杜甫入蜀。此二句中的「思家」、「憶弟」為互文。月夜,思不能寐,忽步忽立;白晝,臥看行雲,倦極而眠。詩人這種坐臥不寧的舉動,正委婉曲折地表現了懷念親人的無限情思,突出了題意的「恨別」。沈德潛評論此聯說:「若說如何思,如何憶,情事易盡。『步月』、『看雲』,有不言神傷之妙。」(《唐詩別裁集》)這就是說,它不是抽象言情,而是用具體生動的形象說話,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形象中所蘊含的憂傷之情。手法含蓄巧妙,詩味雋永,富有情致。
尾聯回應次句,抒寫詩人聽到唐軍連戰皆捷的喜訊,盼望儘快破幽燕、平叛亂的急切心情。上元元年三月,檢校司徒李光弼破安太清于懷州城下;四月,又破史思明於河陽西渚。這就是詩中「乘勝」的史實。當時李光弼又急欲直搗叛軍老巢幽燕,以打破相持局面。杜甫盼望國家復興,自己亦可還鄉,天下可喜可樂之事,孰有逾于此者乎?作品以充滿希望之句作結,感情由悲涼轉為歡快,顯示詩人胸懷的開闊。
這首七律用簡樸優美的語言敘事抒情,言近旨遠,辭淺情深。詩人把個人的遭際和國家的命運結合起來寫,每一句都藴蓄着豐富的內涵,飽和着濃郁的詩情,值得反覆吟味。
(傅思均)
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
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
杜甫
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
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
江邊一樹垂垂髮,朝夕催人自白頭。
裴迪,關中(今陝西省)人,早年隱居終南山,與王維交誼很深,晚年入蜀作幕僚,與杜甫頻有唱和。蜀州,治所在今四川省崇慶縣。裴迪寄了一首題為「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的詩給杜甫,表示了對杜甫的懷念;杜甫深受感動,便寫詩作答。
「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二句讚美裴迪詠早梅詩:你在蜀州東亭看到梅花凌冬盛開,詩興勃發,寫出了如此動人的詩篇,倒象當年何遜在揚州詠梅那般高雅。何遜是杜甫所服膺的南朝梁代的詩人,杜甫《解悶十二首》之七,有「頗學陰(鏗)何(遜)苦用心」的詩句,這裡把裴迪與何遜相比,是表示對裴迪和他來詩的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