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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第三段,是從「勿為新婚念」到「與君永相望」。在這裡,女主人公經過一番痛苦的傾訴和內心劇烈的鬥爭以後,終於從個人的不幸中、從對丈夫的關切中,跳了出來,站在更高的角度,把眼光放得更遠了。「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她一變哀怨沉痛的訴說而為積極的鼓勵,話也說得痛快,不象開始時候那樣吞吞吐吐的了,她決定不隨同丈夫前去,並且,為了使丈夫一心一意英勇殺敵,她表示了自己生死不渝的堅貞愛情。這愛情,是通過一些看來好象不重要,其實卻大有作用的細節,或者說具體行動表達出來的。這就是「自嗟貧家女」這四句所描寫的。新娘說,費了許久的心血好不容易才備辦得一套美麗的衣裳,現在不再穿了。並且,當着你的面,我這就把臉上的脂粉洗掉。你走了以後,我更沒心情梳妝打扮了。這固然是她對丈夫堅貞專一的愛情的表白,但是更可貴的,是她的目的在於鼓勵丈夫,好叫他放心地、並且滿懷信心、滿懷希望地去殺敵。她對丈夫的鼓勵是明智的。因為只有把幸福的理想寄託在丈夫的努力殺敵、凱旋歸來上面,才有實現的可能。應該說,她是識大體,明大義的。
「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這四句是全詩的總結。其中有哀怨,有傷感,但是已經不象最初那樣強烈、顯著,主要意思還是在鼓勵丈夫,所以才說出「人事多錯迕」,好象有點人不如鳥,但立即又振作起來,說出了「與君永相望」這樣含情無限的話,用生死不渝的愛情來堅定丈夫的鬥志。
《新婚別》是一首高度思想性和完美藝術性結合的作品。詩人運用了大膽的浪漫的藝術虛構,實際上杜甫不可能有這樣的生活經歷,不可能去偷聽新娘子對新郎官說的私房話。在新娘子的身上傾注了作者浪漫主義的理想色彩。另一方面,在人物塑造上,《新婚別》又具有現實主義的精雕細琢的特點,詩中主人公形象有血有肉,通過曲折劇烈的痛苦的內心鬥爭,最後毅然勉勵丈夫「努力事戎行」,表現戰爭環境中人物思想感情的發展變化,絲毫不感到勉強和抽象,而覺得非常自然,符合事件和人物性格發展的邏輯,並且深受感染。
人物語言的個性化,也是《新婚別》的一大藝術特點。詩人化身為新娘子,用新娘子的口吻說話,非常生動、逼真。詩裡採用了不少俗語,這也有助于語言的個性化,因為他描寫的本來就是一個「貧家女」。
此外,在押韻上,《新婚別》和《石壕吏》有所不同。《石壕吏》換了好幾個韻腳,《新婚別》卻是一韻到底,《垂老別》和《無家別》也是這樣。這大概和詩歌用人物獨白的方式有關,一韻到底,一氣呵成,更有利於主人公的訴說,也更便于讀者的傾聽。
(蕭滌非)
垂老別
垂老別
杜甫
四郊未寧靜,垂老不得安。
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
投杖出門去,同行為辛酸。
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干。
男兒既介冑,長揖別上官。
老妻臥路啼,歲暮衣裳單。
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
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
土門壁甚堅,杏園度亦難。
勢異鄴城下,縱死時猶寬。
人生有離合,豈擇衰盛端!
憶昔少壯日,遲回竟長嘆。
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
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鄉為樂土?安敢尚盤桓!
棄絶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在平定安史叛亂的戰爭中,唐軍于鄴城兵敗之後,朝廷為防止叛軍重新向西進擾,在洛陽一帶到處征丁,連老翁老婦也不能倖免。《垂老別》就是抒寫一老翁暮年從軍與老妻惜別的苦情。
一開頭,詩人就把老翁放在「四郊未寧靜」的時代的動亂氣氛中,讓他吐露出「垂老不得安」的遭遇和心情,語勢低落,給人以沉鬱壓抑之感。他慨嘆着說:子孫都已在戰爭中犧牲了,剩下我這個老頭,又何必一定要苟活下來!話中飽藴着老翁深重的悲思。現在,戰火逼近,官府要我上前線,那麼,走就走吧!於是老翁把枴杖一扔,顫巍巍地跨出了家門。「投杖出門去」,筆鋒一振,暗示出主人公是一個深明大義的老人,他知道在這個多難的時代應該怎樣做。但是他畢竟年老力衰了,同行的戰士看到這番情景,不能不為之感嘆欷歔.「同行為辛酸」,就勢跌落,從側面烘托出這個已處于風燭殘年的老翁的悲苦命運。「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干。」牙齒完好無缺,說明還可以應付前線的艱苦生活,表現出老翁的倔強;骨髓行將榨乾,又使他不由得悲憤難已。這裡,語氣又是一揚一跌,曲折地展示了老翁內心複雜的矛盾和變化。「男兒既介冑,長揖別上官。」作為男子漢,老翁既已披上戎裝,那就義無反顧,告別長官慷慨出發吧。語氣顯得昂揚起來。
接下去,就出現了全詩最扣人心弦的描寫:臨離家門的時候,老翁原想瞞過老妻,來個不辭而別,好省去無限的傷心。誰知走了沒有幾步,迎面卻傳來了老妻的悲啼聲。啊!唯一的親人已哭倒在大路旁,襤褸的單衫正在寒風中瑟瑟抖動。這突然的發現,使老翁的心不由一下子緊縮起來。接着就展開了老夫妻間強抑悲痛、互相愛憐的催人淚下的心理描寫:老翁明知生離就是死別,還得上前去攙扶老妻,為她的孤寒無靠吞聲飲泣;老妻這時已哭得淚流滿面,她也明知老伴這一去,十成是回不來了,但還在那裡啞聲叮嚀:到了前方,你總要自己保重,努力加餐呀!這一小節細膩的心理描寫,在結構上是一大跌落,把人物善良淒惻、愁腸寸斷、難捨難分的情狀,刻畫得入木三分。正如吳齊賢《杜詩論文》所說:「此行已成死別,復何顧哉?然一息尚存,不能恝然,故不暇悲己之死,而又傷彼之寒也;乃老妻亦知我不返,而猶以加餐相慰,又不暇念己之寒,而悲我之死也。」究其所以感人,是因為詩人把「傷其寒」、「勸加餐」這類生活中極其尋常的同情勸慰語,分別放在「是死別」、「必不歸」的極不尋常的特定背景下來表現。再加上無可奈何的「且復」,迥出人意的「還聞」,層層跌出,曲折狀寫,便收到了驚心動魄的藝術效果。
「土門」以下六句,用寬解語重又振起。老翁畢竟是堅強的,他很快就意識到必須從眼前淒慘的氛圍中掙脫出來。他不能不從大處着想,進一步勸慰老妻,也似乎在安慰自己:這次守衛河陽,土門的防線還是很堅固的,敵軍要越過黃河上杏園這個渡口,也不是那麼容易。情況和上次鄴城的潰敗已有所不同,此去縱然一死,也還早得很哩!人生在世,總不免有個聚散離合,哪管你是年輕還是年老!這些故作通達的寬慰話語,雖然帶有強自振作的意味,不能完全掩飾老翁內心的矛盾,但也道出了亂世的真情,多少能減輕老妻的悲痛。「憶昔少壯日,遲回竟長嘆。」眼看就要分手了,老翁不禁又回想起年輕時候度過的那些太平日子,不免徘徊感嘆了一陣。情思在這裡稍作頓挫,為下文再掀波瀾,預為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