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這首詩平易真切,層次井然。詩人只是隨其所感,順手寫來,便有一種濃厚的氣氛。它與杜甫以沉鬱頓挫為顯著特徵的大多數古體詩有別,而更近於渾樸的漢魏古詩和陶淵明的創作;但它的感情內涵畢竟比漢魏古詩豐富複雜,有杜詩所獨具的感情波瀾,如層漪迭浪,展開于作品內部。清代張上若說它「情景逼真,兼極頓挫之妙」(楊倫《杜詩鏡銓》引),正是深一層地看到了內在的沉鬱頓挫。詩寫朋友相會,卻由「人生不相見」的慨嘆發端,因而轉入「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時,便格外見出內心的激動。但下面並不因為相會便抒寫喜悅之情,而是接以「少壯能幾時」至「驚呼熱中腸」四句,感情又趨向沉鬱。詩的中間部分,酒宴的款待,沖淡了世事茫茫的淒惋,帶給詩人幸福的微醺,但勸酒的語辭卻是「主稱會面難」,又帶來離亂的感慨。詩以「人生不相見」開篇,以「世事兩茫茫」結尾,前後一片蒼茫,把一夕的溫馨之感,置於蒼涼的感情基調上。這些,正是詩的內在沉鬱的表現。如果把這首詩和孟浩然的《過故人莊》對照,就可以發現,二者同樣表現故人淳樸而深厚的友情,但由於不同的時代氣氛,詩人的感受和文字風格都很不相同,孟浩然心情平靜而愉悅,連文字風格都是淡淡的。而杜甫則是悲喜交集,內心藴積着深深的感情波瀾,因之,反映在文字上儘管自然渾樸,而仍極頓挫之致。
(余恕誠)
洗兵馬
洗兵馬
杜甫
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夜報清晝同。
河廣傳聞一葦過,胡危命在破竹中。
祗殘鄴城不日得,獨任朔方無限功。
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餧肉蒲萄宮。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過崆峒。
三年笛裡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
成王功大心轉小,郭相謀深古來少。
司徒清鑒懸明鏡,尚書氣與秋天杳。
二三豪俊為時出,整頓乾坤濟時了。
東走無復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
青春復隨冠冕入,紫禁正耐煙花繞。
鶴駕通宵鳳輦備,鷄鳴問寢龍樓曉。
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
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誇身強!
關中既留蕭丞相,幕下復用張子房。
張公一身江海客,身長九尺鬚眉蒼;
征起適遇風雲會,扶顛始知籌策良。
青袍白馬更何有?後漢今周喜再昌。
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
不知何國致白環,復道諸山得銀瓮。
隱士休歌紫芝曲,詞人解撰河清頌。
田家望望惜雨干,布穀處處催春種。
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
安得壯士輓天河,盡洗甲兵長不用!
今日讀者于古詩,常覺具有現實批判性的作品名篇甚多,而「頌」體詩歌難得佳構。杜甫《洗兵馬》似乎是個例外。詩中有句道:「詞人解撰河清頌」(南朝宋文帝元嘉中河、濟俱清,鮑照作《河清頌》讚美),這首詩本身就可說是熱情洋溢的《河清頌》。
此詩于乾元二年(
759)春二月,即兩京克複後,相州兵敗前,作於洛陽。當時平叛戰爭形勢很好,大有一舉復興的希望。故詩多欣喜願望之詞。此詩凡四轉韻,每韻十二句,自成段落。
第一段(從「中興諸將收山東」至「萬國軍前草木風」)以歌頌戰局神變發端。唐室在「中興諸將」(即後文提到的李、郭等人)的努力下,已光復華山以東包括河北大片土地,捷報晝夜頻傳。《詩經。衛風。河廣》云:「誰謂河廣,一葦航之」,三句借用以言克敵極易,安史亂軍的覆滅已成「破竹」之勢。當時,安慶緒困守鄴城(即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陽),故雲「祗殘鄴城不日得」。復興大業與善任將帥關係甚大,「獨任朔方無限功」既是肯定與讚揚當時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在平叛戰爭中的地位和功績,又是表達一種意願,望朝廷信賴諸將,以奏光復無限之功。以上多敘述,「京師」二句則描繪了兩個顯示勝利喜慶氣氛的畫面:長安街上出入的官員們,都騎着産於邊地的名馬(「汗血馬」),春風得意;助戰有功的回紇兵則在「蒲萄宮」(漢元帝嘗宴單于處,此借用。)備受款待,大吃大喝。「餧(喂)肉」二字描狀生動,客觀鋪寫中略寓諷意(作者一貫反對借兵于回紇)。從「捷書夜報」句至此,句句申戰爭克捷之意,節奏急促,幾使人應接不暇,亦似有破竹之勢。以下意略轉折,「已喜皇威清海岱」一句束上,時河北尚未完全克複,言「清海岱」(海岱,指古青、徐二州之域)則語有分寸:「常思仙仗過崆峒」一句啟下,意在警告肅宗居安思危,勿忘鑾輿播遷、往來于崆峒山(在今甘肅平涼西)的艱難日子。緊接以「三年笛裡」一聯,極概括地寫出戰爭帶來的創傷。安史之亂三年來,笛咽關山,兵驚草木,人民飽受亂離的痛苦。此聯連同上聯,恰是撫今追昔,痛定思痛,淋漓悲壯,于歡快詞中小作波折,不一味流走,極抑揚頓挫之致,將作者激動而複雜的心情寫出。故胡應麟說「三年笛裡」一聯「以和平端雅之調,寓憤鬱淒戾之思,古今壯句者難及此。」(《詩藪》卷五)
第二段(從「成王功大心轉小」到「鷄鳴問寢龍樓曉」)逆接篇首「中興諸將」四字,以鋪張排比句式,對李豫、郭子儀等人致詞讚美。「成王」即後來的唐代宗李豫,收復兩京時為天下兵馬元帥,「功大心轉小」云云,讚頌其成大功後更加小心謹慎。隨後盛讚郭子儀的謀略、司徒李光弼的明察、尚書王思禮的高遠氣度。四句中,前兩句平直敘來,後兩句略作譬喻,鋪述排比中有變化。贊語既切合各人身分事蹟,又表達出對光復大業卓有貢獻的「豪俊」的欽仰。「二三豪俊為時出」,總束前意,說他們本來就為重整乾坤,應運而生的。「東走無復」以下六句承「整頓乾坤濟時了」而展開描寫,從普天下的喜慶到宮禁中的新氣象,調子輕快:做官的人彈冠慶賀,不必棄官避亂(「憶鱸魚」翻用《晉書》張翰語);平民百姓也能安居樂業,如鳥之有歸巢;春天的繁華景象正隨朝儀之再整而重新回到宮禁,天子與上皇也能實施「昏定晨省」的宮廷故事。上上下下都是一派熙洽氣象。
喜慶的同時,另有一些現象卻是詩人斷乎不能容忍的。第三段(從「攀龍附鳳勢莫當」至「後漢今周喜再昌」)一開頭就揭示一種政治弊端:朝廷賞爵太濫,許多投機者無功受祿,一時有「天下盡化為侯王」之虞。「汝等」二句即對此輩作申斥語,聲調一變而為憤激。繼而又將張鎬、房琯等作為上述腐朽勢力的對立面來歌頌,聲調復轉為輕快,這樣一張一弛,極富擒縱唱嘆之致。「青袍白馬」句以南朝北來降將侯景比安、史,言其不堪一擊:「後漢今周」句則以周、漢的中興比喻時局。當時,房琯、張鎬俱已罷相,詩人希望朝廷能復用他們,故特加表彰,與贊「中興諸將」相表裡。鎬于去年五月罷相,改荊王府長史。此言「幕下復用」,措意深婉。這一段表明杜甫的政治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