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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聯「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塚臥麒麟。」就寫到了人事。或謂此聯「更發奇想驚人」,乍看確乎「奇」得出人意外,細想卻恰恰在人意中。詩人「且看欲盡花經眼」,目光隨着那「風飄萬點」在移動:落到江上,就看見原來住人的小堂如今卻巢着翡翠──翡翠鳥築起了窩,何等荒涼;落到苑邊,就看見原來雄踞高塚之前的石雕墓飾麒麟倒臥在地,不勝寂寞。經過安史之亂,曲江往日的盛況遠沒有恢復;可是,好容易盼來的春天,眼看和萬點落花一起,就要被風葬送了!這並不是什麼「驚人」的「奇想」,而是觸景傷情。面對這殘敗景象有什麼辦法呢?仍不外是「莫厭傷多酒入唇」,只不過換了一種漂亮的說法,就是「行樂」:「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榮絆此身?」
難道「物理」就是這樣的嗎?如果只能如此,無法改變,那就只須行樂,何必讓浮榮絆住此身,失掉自由呢?
聯繫全篇來看,所謂「行樂」,不過是他自己所說的「沉飲聊自遣」、或李白所說的「舉懷消愁愁更愁」而已,「樂」雲乎哉!
絆此身的浮榮何所指?指的就是「左拾遺」那個從八品上的諫官。因為疏救房琯,觸怒了肅宗,從此,為肅宗疏遠。作為諫官,他的意見卻不被採納,還蘊含著招災惹禍的危機。這首詩就是乾元元年(
758)暮春任「左拾遺」時寫的。到了這年六月,果然受到處罰,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從寫此詩到被貶,不過兩個多月的時間。明乎此,就會對這首詩有比較確切的理解。
這是「聯章詩」,上、下兩首之間有內在的聯繫。下一首,即緊承「何用浮榮絆此身」而來。
前四句一氣旋轉,而又細針密綫。仇兆鰲註:「酒債多有,故至典衣;七十者稀,故須盡醉。二句分應。」就章法而言,大致是不錯的。但把「盡醉」歸因于「七十者稀」,對詩意的理解就表面化了。時當暮春,長安天氣,春衣才派用場;即使窮到要典當衣服的程度,也應該先典冬衣。如今竟然典起春衣來,可見冬衣已經典光。這是透過一層的寫法。而且不是偶而典,而是日日典。這是更透過一層的寫法。「日日典春衣」,讀者准以為不是等米下鍋,就是另有燃眉之急;然而讀到第二句,才知道那不過是為了「每日江頭盡醉歸」,真有點出人意外。出人意外,就不能不引人深思:為什麼要日日盡醉呢?
詩人還不肯回答讀者的疑問,又逼進一層:「酒債尋常行處有。」「尋常行處」,包括了曲江,又不限于曲江。行到曲江,就在曲江盡醉;行到別的地方,就在別的地方盡醉。因而只靠典春衣買酒,無異於杯水車薪,於是乎由買到賒,以至「尋常行處」,都欠有「酒債」。付出這樣高的代價就是為了換得個醉醺醺,這究竟是為什麼?
詩人終於作了回答:「人生七十古來稀。」意謂人生能活多久,既然不得行其志,就「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吧!這是憤激之言,聯繫詩的全篇和杜甫的全人,是不難瞭解言外之意的。
「穿花」一聯寫江頭景。在杜詩中也是別具一格的名句,葉夢得曾指出:「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老杜……『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深深『字若無』穿『字,』款款『字若無』點『字,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然讀之渾然,全似未嘗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使晚唐諸子為之,便當如』魚躍練波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體矣。「(《石林詩話》卷下)這一聯」體物「有天然之妙,但不僅妙在」體物「,還妙在」緣情「。」七十古來稀「,人生如此短促,而」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大好春光,又即將消逝,難道不值得珍惜嗎?詩人正是滿懷惜春之情觀賞江頭景物的。」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這是多麼恬靜、多麼自由、多麼美好的境界啊!可是這樣恬靜、這樣自由、這樣美好的境界,還能存在多久呢?於是詩人」且盡芳樽戀物華「,寫出了這樣的結句:」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傳語」猶言「寄語」,對象就是「風光」。這裡的「風光」,就是明媚的春光。「穿光」一聯體物之妙,不僅在於寫小景如畫,而且在於以小景見大景。讀這一聯,難道喚不起春光明媚的美感嗎?蛺蝶、蜻蜓,正是在明媚的春光裡自由自在地穿花、點水;深深見(現)、款款飛的。失掉明媚的春光,這樣恬靜、這樣自由、這樣美好的境界也就不復存在了。詩人以情觀物,物皆有情,因而「傳語風光」說:「可愛的風光呀,你就同穿花的蛺蝶、點水的蜻蜓一起流轉,讓我欣賞吧,那怕是暫時的;可別連這點心願也違背了啊!」
仇注引張綖語云:「二詩以仕不得志,有感於暮春而作。」言簡意賅,深得詩人用心。因「有感於暮春而作」,故暮春之景與惜春、留春之情融合無間。因「仕不得志」而有感,故惜春、留春之情飽含深廣的社會內容,耐人尋味。
這兩首詩總的特點,用我國傳統的美學術語說,就是「含蓄」,就是有「神韻」。所謂「含蓄」,所謂「神韻」,就是留有餘地。抒情、寫景,力避傾囷倒廩,而要抒寫最典型最有特徵性的東西,從而使讀者通過已抒之情和已寫之景去玩味未抒之情,想象未寫之景。「一片花飛」、「風飄萬點」,寫景並不工細。然而「一片花飛」,最足以表現春減:「風飄萬點」,也最足以表現春暮。一切與春減、春暮有關的景色,都可以從「一片花飛」、「風飄萬點」中去冥觀默想。比如說,從花落可以想到鳥飛,從紅瘦可以想到綠肥……「穿花」一聯,寫景可謂工細;但工而不見刻削之痕,細也並非詳盡無遺。例如只說「穿花」,不復具體地描寫花,只說「點水」,不復具體地描寫水,而花容、水態以及與此相關的一切景物,都宛然可想。
就抒情方面說,「何用浮榮絆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其「仕不得志」是依稀可見的。但如何不得志,為何不得志,卻秘而不宣,只是通過描寫暮春之景抒發惜春、留春之情;而惜春、留春的表現方式,也只是吃酒,只是賞花玩景,只是及時行樂。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日日江頭盡醉歸」,從「一片花飛」到「風飄萬點」,已經目睹了、感受了春減、春暮的全過程,還「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真可謂樂此不疲了!然而仔細探索,就發現言外有意,味外有味,弦外有音,景外有景,情外有情,「測之而益深,究之而益來」,真正體現了「神余象外」的藝術特點。
(霍松林)
曲江對酒
曲江對酒
杜甫
苑外江頭坐不歸,水精宮殿轉霏微。
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
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
吏情更覺滄洲遠,老大徒傷未拂衣。
這首詩寫於乾元元年(
758)春,是杜甫最後留住長安時的作品。
一年以前,杜甫隻身投奔肅宗李亨,受職左拾遺。因上疏為宰相房琯罷職一事鳴不平,激怒肅宗,遭到審訊。以後,雖仍任拾遺,但有名無實,不受重用。杜甫無所作為,空抱報國之心,不免滿腹牢騷。這首《曲江對酒》便是詩人此種心境的反映。
曲江,即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市東南,因池水曲折而得名,是當時京都的第一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