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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當然是忠於唐王朝的;但他並沒有違心地為唐王朝冤屈好人的做法唱讚歌,而是實事求是地斥之為「嚴譴」,毫不掩飾地為受害者鳴不平,表同情,以至于堅決表示要和他在泉下交朋友,這不是表現了一個真正的詩人應有的人格嗎?有這樣的人格,才會有「從肺腑流出」、「真意彌滿」、「情見于詩」的藝術風格。
(霍松林)
春宿左省
春宿左省
杜甫
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
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
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
至德二載(
757)九月,唐軍收復了被安史叛軍所控制的京師長安;十月,肅宗自鳳翔還京,杜甫於是從鄜州到京,仍任左拾遺。左拾遺掌供奉諷諫,大事廷諍,小事上封事。所謂「封事」,就是密封的奏疏。這首作於乾元元年(
758)的五律,描寫作者上封事前在門下省值夜時的心情,表現了他忠勤為國的思想。詩題中的「宿」,指值夜。「左省」,即左拾遺所屬的門下省,和中書省同為掌機要的中央政府機構,因在殿廡之東,故稱「左省」。
「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起首兩句描繪開始值夜時「左省」的景色。看來好似信手拈來,即景而寫,實則章法謹嚴,很有講究。首先它寫了眼前景:在傍晚越來越暗下來的光線中,「左省」裡開放的花朵隱約可見,天空中投林棲息的鳥兒飛鳴而過,描寫自然真切,歷歷如繪。其次它還襯了詩中題:寫花、寫鳥是點「春」:「花隱」的狀態和「棲鳥」的鳴聲是傍晚時的景緻,是作者值宿開始時的所見所聞,和「宿」相關聯:「掖垣」本意是「左掖」(即「左省」)的矮牆,這裡指門下省,交待值夜的所在地,扣「左省」。兩句可謂字字點題,一絲不漏,很能見出作者的匠心。「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此聯由暮至夜,寫夜中之景。前句說在夜空群星的照耀下,宮殿中的千門萬戶也似乎在閃動;後句說宮殿高入雲霄,靠近月亮,彷彿照到的月光也特別多。這兩句是寫得很精彩的警句,對仗工整妥帖,描繪生動傳神,不僅把星月映照下宮殿巍峨清麗的夜景活畫出來了,並且寓含着帝居高遠的頌聖味道,虛實結合,形神兼備,語意含蓄雙關。其中「動」字和「多」字用得極好,被前人稱為「句眼」,此聯因之境界全出。這兩句既寫景,又含情,在結構上是由寫景到寫情的過渡。
「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這聯描寫夜中值宿時的情況。金鑰,即金鎖。玉珂,即馬鈴。兩句是說自己值夜時睡不着覺,彷彿聽到了有人開宮門的鎖鑰聲;風吹檐間鈴鐸,好象聽到了百官騎馬上朝的馬鈴響。這些都是想象之辭,深切地表現了詩人勤於國事,唯恐次晨耽誤上朝的心情。在寫法上不僅刻畫心情很細緻,而且構思新巧。此聯本來是進一步貼詩題中的「宿」字,可是作者反用「不寢」兩字,描寫自己宿省時睡不着覺時的心理活動,另辟蹊徑,獨出機杼,顯得詞意深藴,筆法空靈。「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最後兩句交待「不寢」的原因,繼續寫詩人宿省時的心情:第二天早朝要上封事,心緒不寧,所以好幾次訊問宵夜時辰幾何?後句化用《詩經。小雅。庭燎》中的詩句:「夜如何其?夜未央。」用在這裡非常貼切自然,而加了「數問」二字,則更加重了詩人寢臥不安的程度。全詩至此戛然而止,便覺有一種悠悠不盡的韻味。結尾二句由題後繞出,從宿省申發到次日早朝上封事,語句矯健有力,詞意含蓄雋永,忠愛之情充溢于字裡行間。
這首詩多少帶有某些應制詩的色彩,寫得平正妥貼,在杜甫五律中很有特色。全詩八句,前四句寫宿省之景,後四句寫宿省之情。自暮至夜,自夜至將曉,自將曉至明朝,敘述詳明而富於變化,描寫真切而生動傳神,體現了杜甫律詩結構既嚴謹又靈動,詩意既明達又蘊藉的特點。
(吳小林)
曲江二首
曲江二首
杜甫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塚臥麒麟。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榮絆此身?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曲江又名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城南五公里處,原為漢武帝所造。唐玄宗開元年間大加整修,池水澄明,花卉環列。其南有紫雲樓、芙蓉苑;西有杏園、慈思寺。是著名遊覽勝地。
第一首寫他在曲江看花吃酒,佈局出神入化,抒情感慨淋漓。
在曲江看花吃酒,正遇「良辰美景」,可稱「賞心樂事」了,但作者卻別有懷抱,一上來就表現出無可奈何的惜春情緒,產生出驚心動魄的藝術效果。他一沒有寫已經來到曲江,二沒有寫來到曲江時的節令,三沒有寫曲江周圍花木繁饒,而只用「風飄萬點」四字,就概括了這一切。「風飄萬點」,不止是客觀地寫景,綴上「正愁人」三字,重點就落在見景生情、托物言志上了。「風飄萬點」,這對於春風得意的人來說,會煞是好看,為何又「正愁人」呢?作者面對的是「風飄萬點」,那「愁」卻早已萌生於前此的「一片花飛」,因而用跌筆開頭:「一片花飛減卻春!」歷盡漫長的嚴冬,好容易盼到春天來了,花兒開了。這春天,這花兒,不是很值得人們珍惜的嗎?然而「一片花飛」,又透露了春天消逝的消息。敏感的、特別珍惜春天的詩人又怎能不「愁」?「一片」,是指一朵花兒上的一個花瓣。因一瓣花兒被風吹落就感到春色已減,暗暗發愁,可如今,面對著的分明是「風飄萬點」的嚴酷現實啊!因此「正愁人」三字,非但沒有概念化的毛病,簡直力透紙背。
「風飄萬點」已成現實,那尚未被風飄走的花兒就更值得愛惜。然而那風還在吹。剩下的,又一片、一片地飄走,眼看即將飄盡了!第三句就寫這番情景:「且看欲盡花經眼。」「經眼」之花「欲盡」,只能「且看」。「且」,是暫且、姑且之意。而當眼睜睜地看著枝頭殘花一片、一片地被風飄走,加入那「萬點」的行列,心中又是什麼滋味呢?於是來了第四句:「莫厭傷多酒入唇。」吃酒為了消愁。一片花飛已愁;風飄萬點更愁;枝上殘花繼續飄落,即將告盡,愁上添愁。因而「酒」已「傷多」,卻禁不住繼續「入唇」啊!
蔣弱六云:「只一落花,連寫三句,極反覆層折之妙。接入第四句,魂消欲絶。」這是頗有見地的。然而作者何以要如此「反覆層折」地寫落花,以致魂消欲絶?究竟是僅僅嘆春光易逝,還是有慨于難於直陳的人事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