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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寫主人致答詞。父老們的盛意使他感奮,因而情不自禁地為之高歌以表謝忱。此外言「愧」,暗中照應「晚歲迫偷生」意。如果說全組詩的情緒在第二首中有些低落,此處則由父老致詞而重新高漲。所以他答謝作歌,強為歡顏,「歌罷」終不免仰天長嘆。所歌內容雖無具體敘寫,但從「艱難愧深情」句和歌所產生的「四座淚縱橫」的效果可知,其中當含有對父老的感激、對時事的憂慮、以及身世的感喟等等情感內容。不明寫,讓讀者從詩中氣氛、意境玩味,以聯想作補充,更能豐富詩的內涵。寫到歌哭結束,語至沉痛,令讀者三複斯言,掩卷而情不自已。
安史之亂給唐代人民帶來深重苦難。「兒童盡東征」、「黍地無人耕」的現象,遍及整個北國農村,何止羌村而然。《羌村三首》就通過北國農村之一角,反映出當時社會現實與詩人繫心國事的情懷,具有很高的典型意義。
這組詩,每章既能獨立成篇,卻又相互聯結,構成一個完整的統一體。第一首寫初見家人,是組詩的總起,三首中惟此章以興法開篇。第二首敘還家後事,上承「妻孥」句;而說到「偷生」,又下啟「艱難愧深情」意。第三首寫鄰人的交往,上承「鄰人」句;寫斟酒,則承「如今足斟酌」意;最終歸結到憂國憂民、傷時念亂,又成為組詩的結穴。這樣的組詩,通常又謂之「連章體」。詩人從還家情事中抽選三個有代表性的生活片段予以描繪。不但每章筆墨集中,以點概面,而且利用章與章的自然停頓,造成幕閉幕啟的效果,給讀者以發揮想象與聯想的空間,所以組詩篇幅不大而能含蓄深沉。
《羌村三首》以白描見長。雖然取材于一時見聞,而景實情真,略無誇飾。由於能抓住典型的生活情景與人物心理活動,詩句表現力強,大都耐人含咀。寫景如「柴門鳥雀噪」、「鄰人滿牆頭」及「群鷄正亂叫」四句等,「摹寫村落田家,情事如見」(申涵光)。寫人如「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均窮極人物情態,後一聯竟被後世詩人詞客屢屢化用。如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晏幾道「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陳師道「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等。又如「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寫幼子倚人情狀,栩栩如生。恰如前人評讚:「一字一句,鏤出肺腸,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轉盩厔,躍然目前,又若尋常人所欲道者」(見《杜詩鏡銓》引王慎中語)。這種「若尋常人所欲道」而終使「才人莫知措手」的描寫,充分體現作者白描之功力。總之,由於這組詩語言平易,詩意凝煉,音韻諧調,抒情氣氛濃郁,在杜詩中佔有重要地位。
(周嘯天)
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于詩
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于詩
杜甫
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後常稱老畫師。
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
蒼惶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
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
鄭虔以詩、書、畫「三絶」著稱,更精通天文、地理、軍事、醫藥和音律。杜甫稱讚他「才過屈宋」、「道出羲皇」、「德尊一代」。然而他的遭遇卻很坎坷。安史亂前始終未被重用,連飯都吃不飽。安史亂中,又和王維等一大批官員一起,被叛軍劫到洛陽。安祿山給他一個「水部郎中」的官兒,他假裝病重,一直沒有就任,還暗中給唐政府通消息。可是當洛陽收復,唐肅宗在處理陷賊官員問題時,卻給他定了「罪」,貶為台州司戶參軍。杜甫為此,寫下了這首「情見于詩」的七律。
前人評這首詩,有的說:「從肺腑流出」,「萬轉千回,純是淚點,都無墨痕」。有的說:「一片血淚,更不辨是詩是情。」這都可以說抓住了最本質的東西。至于說它「屈曲赴題,清空一氣,與《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同時一格」,則是就藝術特點而言的;說它「直可使暑日霜飛,午時鬼泣」,則是就藝術感染力而言的。
杜甫和鄭虔是「忘形到爾汝」的好友。鄭虔的為人,杜甫最瞭解;他陷賊的表現,杜甫也清楚。因此,他對鄭虔的受處分,就不能不有些看法。第三句中的「嚴譴」,不就是他的看法嗎?而一、二兩句,則是為這種看法提供依據。說「鄭公樗散」,說他「鬢成絲」,說他「酒後常稱老畫師」,都是有含意的。
「樗(chū初)」和「散」,見于《莊子。逍遙游》:「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涂,匠者不顧。」又《莊子。人間世》載:有一木匠往齊國去,路見一高大櫟樹,人甚奇之,木匠卻說:「『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說鄭公「樗散」,有這樣的含意:鄭虔不過是「樗櫟」那樣的「無用之材」罷了,既無非分之想,又無犯「罪」行為,不可能是什麼危險人物。何況他已經「鬢成絲」,又能有何作為呢!第二句,即用鄭虔自己的言談作證。人們常說:「酒後見真言。」鄭虔酒後,有什麼越禮犯分的言論沒有呢?沒有。他不過常常以「老畫師」自居而已,足見他並沒有什麼政治野心。既然如此,就讓這個「鬢成絲」的、「垂死」的老頭子畫他的畫兒去,不就行了嗎?可見一、二兩句,並非單純是刻畫鄭虔的聲容笑貌;而是通過寫鄭虔的為人,為鄭虔鳴冤。要不然,在第三句中,憑什麼突然冒出個「嚴譴」呢?
次聯緊承首聯,層層深入,抒發了對鄭虔的同情,表現了對「嚴譴」的憤慨,的確是一字一淚,一字一血。對於鄭虔這樣一個無罪、無害的人,本來就不該「譴」。如今卻不但「譴」了,還「譴」得那樣「嚴」,竟然把他貶到「萬里」之外的台州去,真使人傷心啊!這是第一層。鄭虔如果還年輕力壯,或許能經受那樣的「嚴譴」,可是他已經「鬢成絲」了,眼看是個「垂死」的人了,卻被貶到那麼遙遠、那麼荒涼的地方去,不是明明要他早一點死嗎?這是第二層。如果不明不白地死在亂世,那就沒啥好說;可是兩京都已經收復了,大唐總算「中興」了,該過太平日子了,而鄭虔偏偏在這「中興」之時受到了「嚴譴」,真是太不幸了!這是第三層。由「嚴譴」和「垂死」激起的情感波濤奔騰前進,化成後四句,真「不辨是詩是情。」
「蒼惶」一聯,緊承「嚴譴」而來。正因為「譴」得那麼「嚴」,所以百般凌逼,不准延緩;作者沒來得及送行,鄭虔已經「蒼惶」地踏上了漫長的道路。「永訣」一聯,緊承「垂死」而來。鄭虔已是「垂死」之年,而「嚴譴」又必然會加速他的死,不可能活着回來了;因而發出了「便與先生應永訣」的感嘆。然而即使活着不能見面,仍然要「九重泉路盡交期」啊!情真意切,沉痛不忍卒讀。詩的結尾,是需要含蓄的,但也不能一概而論。盧得水評這首詩,就說得很不錯:「末竟作『永訣』之詞,詩到真處,不嫌其迫,不妨于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