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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上可見,這首長篇敘事詩,實則是政治抒情詩,是一位忠心耿耿。憂國憂民的封建士大夫履職的陳情,是一位艱難度日、愛憐家小的平民當家人憂生的感慨,是一位堅持大義、顧全大局的愛國志士仁人述懷的長歌。從藝術上說,它既要通過敘事來抒情達志,又要明確表達思想傾向,因而主要用賦的方法來寫,是自然而恰當的。它也確象一篇陳情表,慷慨陳辭,長歌浩嘆,然而謹嚴寫實,指點有據。從開頭到結尾,對所見所聞,一一道來,指事議論,即景抒情,充分發揮了賦的長處,具體表達了陳情表的內容。但是為了更形象地表達思想感情,也由於有的思想感情不宜直接道破,詩中又靈活地運用了各種比興方法,既使敘事具有形象,意味深長,不致枯燥;又使語言精煉,結構緊密,避免行文拖沓。例如詩人登上山岡,描寫了戰士飲馬的泉眼,鄜州郊野山水地形勢態,以及那突如其來的「猛虎」、「蒼崖」,顯然含有感慨和寄託,讀者自可意會。又如詩人用觀察天象方式概括當時平叛形勢,實際上也是一種比興。天色好轉,妖氣消散,豁然開朗,顯然是指叛軍在失敗;而陰風飄來則暗示了詩人對回紇軍的態度。諸如此類,倘使都用直陳,勢必繁複而無詩味,便當真成了章表。因而詩人採用以賦為主、有比有興的方法,恰可適應表現本詩所包括的宏大的歷史內容,也顯示出詩人在詩歌藝術上的高度才能和渾熟技巧,足以得心應手、運用自如地用詩歌體裁來寫出這樣一篇「博大精深、沉鬱頓挫」的陳情表。
(倪其心)
羌村三首
羌村三首
杜甫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牆頭,感嘆亦歔欷。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
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
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群鷄正亂叫,客至鷄鬥爭。
驅鷄上樹木,始聞叩柴荊。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
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
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
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
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至德二載(
757)杜甫為左拾遺時,房琯罷相,他上書援救,觸怒肅宗,被放還鄜州羌村(在今陝西鄜縣南)探家。《羌村三首》就是這次還家所作。三首詩蟬聯而下,構成一組還家「三部曲」。
第一首寫剛到家時合家悲喜交集的情景。
前四句敘寫在夕陽西下時分抵達羌村的情況。迎接落日的是滿天崢嶸萬狀、重崖疊嶂似的赤雲,這爛的景色,自會喚起「歸客」親切的記憶而為之激動。「日腳」是指透過雲縫照射下來的光柱,象是太陽的腳。「日腳下平地」一句,既融入口語又頗有擬人化色彩,似乎太陽經過一天奔勞,也急於跨入地底休息。而此時詩人恰巧也結束漫長行程,到家了。「白頭拾遺徒步歸」,長途奔勞,早巴望着到家休息。開篇的寫景中融進了到家的興奮感覺。「柴門鳥雀噪」是具有特徵性的鄉村黃昏景色,同時,這鳥兒喧賓奪主的聲浪,又反襯出那年月村落的蕭索荒蕪。寫景中隱隱流露出一種悲涼之感。「歸客千里至」一句,措語平實,卻極不尋常。其中寓有幾分如釋重負之感,又暗暗摻雜着「近鄉情更怯」的忐忑不安。
後八句寫初見家人、鄰里時悲喜交集之狀。這裡沒有任何繁縟沉悶的敘述,而簡潔地用了三個畫面來再現。首先是與妻孥見面。乍見時似該喜悅而不當驚怪。然而,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人命危淺,朝不保夕,親人忽然出現,真叫妻孥不敢信,不敢認,乃至發楞(「怪我在」),直到「驚定」,才「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喜達行在所》)。這反常的情態,曲折反映出那個非常時代的影子。寫見面畢,詩人從而感慨道:「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這裡,「偶然」二字含有極豐富的內容和無限的感慨。杜甫從陷叛軍之手到脫離叛軍亡歸,從觸怒肅宗到此次返家,風波險惡,現在竟得生還,不是太偶然了嗎?妻子之怪,又何足怪呢?言下大有「歸來始自憐」意,刻畫患難餘生之人的心理極切。
其次是鄰里的圍觀。消息不脛而走,引來偌多鄰人。古時農村牆矮,所以鄰人能憑牆相望。這些鄰人,一方面是旁觀者,故只識趣地遠看,不忍攪擾這一家人既幸福而又頗心酸的時刻;另一方面他們又並非無動于衷地旁觀,而是人人都進入角色,「感嘆亦歔欷」,是對之羡慕?為之心酸?還是勾起自家的傷痛?短短數語,多麼富於人情味,又多麼含蓄蘊藉。
其三是一家子夜闌秉燭對坐情景。深夜了,最初的激動也該過去了,可杜甫一家還沉浸在興奮的餘情之中。「宜睡而復秉燭,以見久客喜歸之意。」(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六)這個畫面即成為首章搖生姿的結尾。
第二首寫還家後矛盾苦悶的心情。
前八句寫無聊寡歡的情狀。杜甫這次奉旨回家,實際上無異於放逐。對於常人來說,「生還偶然遂」自是不幸中之大幸;而對於憂樂關乎天下的詩人,適成為幸運中之大不幸。居定之後,他即時就感到一種責任心的煎熬,覺得值此萬方多難之際守着個小家庭,無異於苟且偷生。可這一切又是迫不得已的。這樣一種缺乏歡趣的情態,連孩子也有所察覺:「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早見此歸不是本意,於是繞膝慰留,畏爺復去。」(金聖歎)對於「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的詩人,沒有比這個細節更能表現他的悒鬱寡歡的了。
於是他回憶去年六七月間納涼「池邊樹」的往事。那時他對在靈武即位的肅宗和自己立朝報國寄予很大希望,故而多少有些「歡趣」。誰知事隔一年,卻遭到如許失望,不禁憂從中來,百感交集,備受煎熬。敘事抒情中忽插入「蕭蕭北風勁」的寫景,又大大添加了一種悲涼淒苦的氣氛。
末四句寫到秋收已畢,雖然新酒未曾釀出,卻計日可待,似乎可感到它從糟床汩汩流出。「賴知」、「已覺」均屬料想之詞。說酒是因愁,深切表現出詩人矛盾苦悶的心理──他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第三首寫鄰人來訪情事。
前四句先安排了一個有趣的序曲:「客至」的當兒,庭院裡發生着一場鷄鬥,群鷄亂叫。待到主人把鷄趕到它們棲息的庭樹上(古代黃河流域一帶養鷄之法如此),院內安靜下來時,這才聽見客人叩柴門的聲音。這開篇不但頗具村野生活情趣,同時也表現出意外值客的欣喜。
來的四五人全是父老,沒有稍為年輕的人,這為後文父老感傷的話張本。這些老人都攜酒而來,酒色清濁不一,各各表示着一家心意。在如此艱難歲月還這樣看重情禮,是難能可貴的,表現了淳厚的民風並未被戰爭完全泯滅。緊接四句以父老不經意的口吻道出時事:由斟酒謙稱「酒味薄」,從酒味薄說到生產的破壞,再引出「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時世之艱難,點明而不說盡,耐人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