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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髮。
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
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
見爺背面啼,垢膩腳不襪。
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
海圖坼波濤,舊綉移曲折。
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
老夫情懷惡,嘔泄臥數日。
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慄。
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羅列。
瘦妻面復光,痴女頭自櫛。
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
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
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
問事競輓鬚,誰能即嗔喝?
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
新歸且慰意,生理焉得說!
至尊尚蒙塵,幾日休練卒?
仰觀天色改,坐覺妖氛豁。
陰風西北來,慘澹隨回紇。
其王願助順,其俗善馳突。
送兵五千人,驅馬一萬匹。
此輩少為貴,四方服勇決。
所用皆鷹騰,破敵過箭疾。
聖心頗虛佇,時議氣欲奪。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
官軍請深入,蓄鋭伺俱發。
此舉開青徐,旋瞻略恆碣。
昊天積霜露,正氣有肅殺。
禍轉亡胡歲,勢成擒胡月。
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絶。
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
奸臣竟菹醢,同惡隨蕩析。
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
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
桓桓陳將軍,仗鉞奮忠烈。
微爾人盡非,于今國猶活。
淒涼大同殿,寂寞白獸闥。
都人望翠華,佳氣向金闕。
園陵固有神,掃灑數不缺。
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
這首長篇敘事詩是杜甫在唐肅宗至德二載(
757)閏八月寫的,共一百四十句。它象是用詩歌體裁寫的陳情表,是這位在職的左拾遺向肅宗皇帝彙報自己探親路上及到家以後的見聞感想。它結構自然而精當,筆調樸實而深沉,充滿憂國憂民的情思,懷抱中興國家的希望,反映了當時的政治形勢和社會現實,表達了人民的情緒和願望。
全詩五大段,按照「北征」即從朝廷所在的鳳翔到杜甫家小所在的鄜州的歷程,依次敘述了蒙恩放歸探親、辭別朝廷登程時的憂慮情懷;歸途所見景象和引起的感慨;到家後與妻子兒女團聚的悲喜交集情景;在家中關切國家形勢和提出如何借用回紇兵力的建議;最後回顧了朝廷在安祿山叛亂後的可喜變化和表達了自己對國家前途的信心、對肅宗中興的期望。它象上表奏章一樣,寫明年月日,謹稱「臣甫」,恪守臣節,忠悃陳情,先說離職的的不安,次敘征途的觀感,再述家室的情形,更論國策的得失,而歸結到歌功頌德。這一結構合乎禮數,盡其諫職,順理成章,而見美刺。不難看到,詩人採用這樣的陳情表的構思,顯然出於他「奉儒守官」的思想修養和「別裁偽體」的創作要求,更凝聚着他與國家、人民休戚與共的深厚感情。
「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痛心山河破碎,深憂民生塗炭。這是全詩反覆詠歎的主題思想,也是詩人自我形象的主要特徵。詩人深深懂得,當他在蒼茫暮色中踏上歸途時,國家正處危難,朝野都無閒暇,一個忠誠的諫官是不該離職的,與他本心也是相違的。因而他憂虞不安,留戀恍惚。正由於滿懷憂國憂民,他沿途穿過田野,翻越山岡,夜經戰場,看見的是戰爭創傷和苦難現實,想到的是人生甘苦和身世浮沉,憂慮的是將帥失策和人民遭難。總之,滿目瘡痍,觸處憂虞,遙望前途,征程艱難,他深切希望皇帝和朝廷瞭解這一切,汲取這教訓。因此,回到家裡,他雖然獲得家室團聚的歡樂,卻更體會到一個封建士大夫在戰亂年代的辛酸苦澀,不能忘懷被叛軍拘留長安的日子,而心裡仍關切國家大事,考慮政策得失,急於為君拾遺。可見貫串全詩的主題思想便是憂慮國家前途、人民生活,而體現出來的詩人形象主要是這樣一位忠心耿耿、憂國憂民的封建士大夫。
「緬思桃源內,益嘆身世拙。」遙想桃源中人避亂世外,深嘆自己身世遭遇艱難。這是全詩伴隨着憂國憂民主題思想而交織起伏的個人感慨,也是詩人自我形象的重要特徵。肅宗皇帝放他回家探親,其實是厭棄他,冷落他。這是詩人心中有數的,但他無奈,有所怨望,而只能感慨。他痛心而苦澀地敘述、議論、描寫這次皇恩放回的格外優遇:在國家危難、人民傷亡的時刻,他竟能有閒專程探親,有興觀賞秋色,有幸全家團聚。這一切都違反他愛國的志節和愛民的情操,使他哭笑不得,尷尬難堪。因而在看到山間叢生的野果時,他不禁感慨天賜雨露相同,而果實苦甜各別;人生於世一樣,而安危遭遇迥異;自己卻偏要選擇艱難道路,自甘其苦。所以回到家中,看到妻子兒女窮困的生活,饑瘦的身容,體會到老妻愛子對自己的體貼,天真幼女在父前的嬌痴,回想到自己舍家赴難以來的種種遭遇,不由把一腔辛酸化為生聚的欣慰。這裡,詩人的另一種處境和性格,一個艱難度日、愛憐家小的平民當家人的形象,便生動地顯現出來。
「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堅信大唐國家的基礎堅實,期望唐肅宗能夠中興。這是貫串全詩的思想信念和衷心願望,也是詩人的政治立場和出發點。因此他雖然正視國家戰亂、人民傷亡的苦難現實,雖然受到厭棄冷落的待遇,雖然一家老小過着饑寒的生活,但是他並不因此而灰心失望,更不逃避現實,而是堅持大義,顧全大局。他受到形勢好轉的鼓舞,積極考慮決策的得失,並且語重心長地回顧了事變以後的歷史發展,強調指出事變使奸佞蕩析,熱情讚美忠臣除奸的功績,表達了人民愛國的意願,歌頌了唐太宗奠定的國家基業,從而表明了對唐肅宗中興國家的殷切期望。顯然,由於階級和時代的侷限,詩人的社會理想不過是恢復唐太宗的業績,對唐明皇有所美化,對唐肅宗有所不言,然而應當承認,詩人的愛國主義思想情操是達到時代的高度,站在時代的前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