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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分明透露出他和妻子有過「同看」鄜州月而共「憶長安」的往事嗎?我們知道,安史之亂以前,作者困處長安達十年之久,其中有一段時間,是與妻子在一起度過的。和妻子一同忍饑受寒,也一同觀賞長安的明月,這自然就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當長安淪陷,一家人逃難到了羌村的時候,與妻子「同看」鄜州之月而共「憶長安」,已不勝其辛酸!如今自己身陷亂軍之中,妻子「獨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那「憶」就不僅充滿了辛酸,而且交織着憂慮與驚恐。這個「憶」字,是含意深廣,耐人尋思的。往日與妻子同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雖然百感交集,但尚有自己為妻子分憂;如今呢,妻子「獨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遙憐」小兒女們天真幼稚,只能增加她的負擔,哪能為她分憂啊!這個「憐」字,也是飽含深情,感人肺腑的。
第三聯通過妻子獨自看月的形象描寫,進一步表現「憶長安」。霧濕雲鬟,月寒玉臂。望月愈久而憶念愈深,甚至會擔心她的丈夫是否還活着,怎能不熱淚盈眶?而這,又完全是作者想象中的情景。當想到妻子憂心忡忡,夜深不寐的時候,自己也不免傷心落淚。兩地看月而各有淚痕,這就不能不激起結束這種痛苦生活的希望;於是以表現希望的詩句作結:「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雙照」而淚痕始干,則「獨看」而淚痕不幹,也就意在言外了。
這首詩借看月而抒離情,但所抒發的不是一般情況下的夫婦離別之情。作者在半年以後所寫的《述懷》詩中說:「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絶久」:「寄書問三川(鄜州的屬縣,羌村所在),不知家在否」:「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兩詩參照,就不難看出「獨看」的淚痕裡浸透着天下亂離的悲哀,「雙照」的清輝中閃耀着四海昇平的理想。字裡行間,時代的脈搏是清晰可辨的。
題為《月夜》,字字都從月色中照出,而以「獨看」、「雙照」為一詩之眼。「獨看」是現實,卻從對面着想,只寫妻子「獨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而自己的「獨看」長安之月而憶鄜州,已包含其中。「雙照」兼包回憶與希望:感傷「今夜」的「獨看」,回憶往日的同看,而把並倚「虛幌」(薄帷)、對月舒愁的希望寄託于不知「何時」的未來。詞旨婉切,章法緊密。如黃生所說:「五律至此,無忝詩聖矣!」
(霍松林)
悲陳陶
悲陳陶
杜甫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
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
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
陳陶,地名,即陳陶斜,又名陳陶澤,在長安西北。唐肅宗至德元載(
756)冬,唐軍跟安史叛軍在這裡作戰,唐軍四五萬人几乎全軍覆沒。來自西北十郡(今陝西一帶)清白人家的子弟兵,血染陳陶戰場,景象是慘烈的。杜甫這時被困在長安,詩即為這次戰事而作。
這是一場遭到慘重失敗的戰役。杜甫是怎樣寫的呢?他不是客觀主義地描寫四萬唐軍如何潰散,乃至橫屍郊野。而是第一句就用了鄭重的筆墨大書這一場悲劇事件的時間、犧牲者的籍貫和身份。這就顯得莊嚴,使「十郡良家子」給人一種重於泰山的感覺。因而,第二句「血作陳陶澤中水」,便叫人痛心,乃至目不忍睹。這一開頭,把唐軍的死,寫得很沉重。至于下面「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兩句,不是說人死了,野外沒有聲息了,而是寫詩人的主觀感受。是說戰罷以後,原野顯得格外空曠,天空顯得清虛,天地間肅穆得連一點聲息也沒有,好象天地也在沉重哀悼「四萬義軍同日死」這樣一個悲慘事件,渲染「天地同悲」的氣氛和感受。
詩的後四句,從陳陶斜戰場掉轉筆來寫長安。寫了兩種人,一是胡兵,一是長安人民。「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兩句活現出叛軍得志驕橫之態。胡兵想靠血與火,把一切都置於其鐵蹄之下,但這是怎麼也辦不到的,於無聲處可以感到長安在震盪。人民抑制不住心底的悲傷,他們北向而哭,向着陳陶戰場,向着肅宗所在的彭原方向啼哭,更加渴望官軍收復長安。一「哭」一「望」,而且中間着一「更」字,充分體現了人民的情緒。
陳陶之戰傷亡是慘重的,但是杜甫從戰士的犧牲中,從宇宙的沉默氣氛中,從人民流淚的悼念,從他們悲哀的心底上仍然發現並寫出了悲壯的美。它能給人們以力量,鼓舞人民為討平叛亂而繼續鬥爭。
從這首詩的寫作,說明杜甫沒有客觀主義地展覽傷痕,而是有正確的指導思想,他根據戰爭的正義性質,寫出了人民的感情和願望,表現出他在創作思想上達到了很高的境界。
(余恕誠)
對雪
對雪
杜甫
戰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
亂雲低薄暮,急雪舞迴風。
瓢棄樽無綠,爐存火似紅。
數州消息斷,愁坐正書空。
杜甫這首詩是在被安祿山佔領下的長安寫的。長安失陷時,他逃到半路就被叛軍抓住,解回長安。幸而安祿山並不怎麼留意他,他也設法隱蔽自己,得以保存氣節;但是痛苦的心情,艱難的生活,仍然折磨着詩人。
在寫這首詩之前不久,泥古不化的宰相房琯率領唐軍在陳陶斜和青阪與敵人作車戰,大敗,死傷幾萬人。消息很快就傳開了。詩的開頭──「戰哭多新鬼」,正暗點了這個使人傷痛的事實。房琯既敗,收復長安暫時沒有希望,不能不給詩人平添一層愁苦,又不能隨便向人傾訴。所以上句用一「多」字,以見心情的沉重;下句「愁吟獨老翁」,就用一「獨」字,以見環境的險惡。
三、四兩句──「亂雲低薄暮,急雪舞迴風」,正面寫出題目。先寫黃昏時的亂雲,次寫旋風中亂轉的急雪。這樣就分出層次,顯出題中那個「對」字,暗示詩人獨坐斗室,反覆愁吟,從亂雲欲雪一直獃到急雪迴風,滿懷愁緒,彷彿和嚴寒的天氣交織融化在一起了。
接着寫詩人貧寒交困的景況。「瓢棄樽無綠」,葫蘆,古人詩文中習稱為瓢,通常拿來盛茶酒的。樽,又作尊,似壺而口大,盛酒器。句中以酒的綠色代替酒字。詩人困居長安,生活非常艱苦。在苦寒中找不到一滴酒。葫蘆早就扔掉,樽裡空空如也。「爐存火似紅」,也沒有柴火,剩下來的是一個空爐子。這裡,詩人不說爐中沒有火,而偏偏要說有「火」,而且還下一「紅」字,寫得好象爐火熊熊,滿室生輝,然後用一「似」字點出幻境。明明是冷不可耐,明明是爐中只存灰燼,由於對溫暖的渴求,詩人眼前卻出現了幻象:爐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照得眼前一片通紅。這樣的無中生有、以幻作真的描寫,非常深刻地挖出了詩人此時內心世界的隱秘。這是在一種渴求滿足的心理驅使下出現的幻象。這樣來刻畫嚴寒難忍,比之「爐冷如冰」之類,有着不可以擬的深度。因為它不僅沒有侷限于對客觀事物的如實描寫,而且融進了詩人本身的主觀情感,恰當地把詩人所要表現的思想感情表現出來,做到了既有現實感,又有浪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