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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清掃工是一切忠心耿耿的僕人的典型,正如我們在德國和丹麥那類已經陳腐的「僕人喜劇」裡見到的那樣。清掃工和主人生活在一起,親如手足。三個好心腸的最後一個——請主僕恕我冒昧——,是一條眼睛半瞎的老狗。它很溫馴,顧客對它說的每一句好話,投給它的每一口食物,它都感激不盡。
老L目力已經不濟、瞧著他怎樣在桌子中間摸索着忙來忙去,慇勤地給顧客遞胡椒粉、食鹽或辣椒,怎樣急匆匆地在桌上找煙袋,給顧客敬鼻煙,其情景確實令人感動。視力衰退,他並無怨言,只是連《波希米亞》也不再能閲讀,卻未免使他有時感到苦惱。他最大的消遣是撥弄報時鐘報時。顧客們知道他有這個癖好,便常常要他報時,雖然牆上那只黑框老時鐘上的時針指得很清楚。
老L的另一項愛好是喂山雀。他家總有好幾隻山雀,關於它們的故事,他不厭其煩,津津樂道。
在類似情況下生活着的好人,他們的許多特點作為個人來說儘管不怎麼突出,可是作為某種類型的代表,卻很有意思。個人的許多區區小事正反映了整體的特點,就以我們這位L為例吧,他有個怪脾氣,就是口袋裏總裝着幾方藍色手帕「以防萬一」。顧客中有哪位說忘了帶手帕,他便立刻把備用
①當時德文雜誌和德文報紙,反映奧匈帝國境內居于統治地位的德意志人的觀點。
②指一八四八年由六十六名布拉格市民簽名的效忠書,聲稱效忠於奧地利政府,要求軍事干涉。當時捷克稱波希米亞,是奧匈帝國的一部分。
的手帕遞過去,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你借出去的手帕從來不丟失嗎?」有一次我問他道。
「當然丟啦,丟的還不少哩!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多麼願意為大家效勞啊!」
二
在第一幅畫面上,我用素色描繪了一幅舊式酒店老闆的畫像,他們
昔日曾經有,
今已無覓處。
在我洗濯畫筆、蘸上斑斕色彩之前,請容我再用這樸素的顏色繪一幅小畫。原始型的酒店老闆我們已經有緣見過了,現在讓我們到另一類小酒店去。在那裡,整個店堂和它的顧客比店老闆更為原始。
這第二號酒店坐落在老城區一棟可以隨便穿越、過往行人十分繁忙的房子裡。對於這家酒店來說,警察局規定的打烊時間沒有什麼作用,因為一到十點它便很有規律地停止營業了。這裡的斯文顧客也無須監督,反正他們十點以後除了上床,哪兒也獃不住。一年之中偶爾一次破例的話,那無非是為了慶賀店老闆的命名日,這其中淋無某種崇高的英雄色彩哩。
第二號酒店歷史悠久,以始終如一出售優質啤酒著稱。正是這塊磁鐵吸引着布拉格居民,從各個區前來這裡喝啤酒。這些主顧從開天劈地以來,也就是說很有些年頭以來,便在這裡聚首,今後也將永遠上這兒來,這是說在他們還能行動的時候。
我們順着台階下去,走進一間半明不暗的狹長地下室,繞過一張鑲有玻璃的「工作台」,便到了小小的酒店。這裡只有一名女侍者「隔街」賣酒。她的動作即使磨磨蹭蹭,顧客也不介意,而是毫無怨言地耐心等待着。因為在這裡,粗暴訓斥服務員的時髦作風,人們還是不以為然的。
狹窄的店堂裡擺了五六張桌子,我們挑選一張坐下了。天花板排列極不規則,結實的木條,毛毛糙糙地砍了幾刀,很不整齊,構成奇特的拱形,給我們的感覺彷彿是置身在寺院走廊的一角。
啤酒的味道確實名不虛傳。「姑娘,勞您駕,給我們來點什麼當晚餐!」
「我們這裡沒有什麼可以當晚餐,先生。只有碎羊乾酪,倒是放了些日子了①。」
難以想象在布拉格居然還有哪家酒店沒有什麼可當晚餐的。酒店再小,少不得也有羊肉和牛肉,更別說豬肉了。我們這一問倒似乎提醒了鄰座那個勞動曬黑了的小伙子,使他想起了自己還沒吃晚飯。他從一邊口袋裏抽出個油膩的紙包,另一邊口袋裏掏出白麵包,就着六個十字幣一塊的火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引得我們原來只是習慣性的饑餓變成真正的饑腸轆轆了。
這時,女侍者注意到我們桌上還沒有點燈。
「您給那幾位先生把蠟燭點上吧,」她對一位上了歲數的顧客說,彷彿雙方早有默契,幫她招待顧客自是理所當然似的。「不,不在那兒,瞧您上哪兒找蠟燭去了。火爐背後不是麼!」老頭兒順從地找來了蠟燭,點燃後放
①于酪放的日子久便更為入味。
在我們的面前,親切地說了聲:「晚上好!」對於這家酒店來說,煤氣燈的發明純屬多餘。煤氣燈即使征服全世界,在這裡也決無容身之地。桌上擺的一律都是古老的木質高燭台,下端有個放紙捻兒的黃色小木杯。蠟燭嗤嗤作響,可是沒有剪燈芯的小剪子。
反正顧客自己可以對付,紙捻兒一折就代替了小剪子。
店門不停地開了又關,這會兒正是天天來此的常客光顧的時候。幾個年歲大的男人圍坐在一張桌子旁。一看便知,他們都是手工業家和工業家。不過,我們可以告訴隨我們來此的讀者,那位裹着一件普通舊大衣的人,他手上的貲財足在十萬茲拉提以上。
這些錢是他靠不知疲倦的勤奮操勞掙來、靠捷克工業家的清醒頭腦得以保持並使之不斷增長的。捷克手工業家、工業家和商人都有這麼個優秀品質:他們胼手胝足而致富,為人卻始終謙遜——例外的情況並不多見——居富若貧,從不炫耀自己的金錢。女侍者迎接顧客時稱名道姓,對他們本人和他們的家庭瞭解得一清二楚,正如他們知道她的哪個兄弟眼下是在工作還是在流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