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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操行莫先於無偽,能不為偽雖小善,亦有可觀,其積累之,必可成其大。苟出於偽,雖有甚善不特久之,終不能欺人,亦必自有怠而自不能掩者。吾涉世久,閲此類多矣。彼方作為大言以掠美,牽率矯厲之行以誇眾,孰不能竊取須臾之譽?或因以得利,然外雖未知,未有不先為奴婢窺其後而竊笑者,雖欲久,可乎?今吾父子相處,固自閨門之內,而賓客之從吾游者未嘗不朝夕左右入吾室而並吾席也。
吾固無善可稱,然終日之言苟有一毫相戾,何獨有愧鄉黨裡鄰,尚能厭服汝曹之心哉!嘗記歐陽文忠與其弟侄書有云:凡人勉強於外,何所不至?惟考之其私,乃見真偽,此非其家人無與知者,可以書諸紳也。
□史言王逸少性愛鵝,世皆然之。人之好尚固各有□僻,未易以一概論,如崔鉉喜看水牛斗之類,此□何好,然而亦必與性相近類者,逸少風度超然□□于鵝。張素正嘗云:善書者貴指實掌虛,腕運而手不知,鵝頸有腕法,倘在是耶?今鵝千百為群,其間必自有特異者,畜牧人皆能辨,人即貴售之以為種。蓋物各有出其類者,逸少即意有所寓,因□賞其善者也,正素能書,識古人行筆意,其言似有理。
司空國史有傳其大節,略已備矣,而平生出處,每章奏論事見于謀國者,遺落甚多。先大父、太師兄弟三人皆以司空蔭入官,至老不敢忘也。吾少時猶記太師有親書其遺事一卷三十四條,今莫知本安在,本院子孫既微,大觀末吾嘗從求家集及手書稿章,猶得五六十捲,意欲為論次及作家傳,久之不能成。喪亂以來圖籍零落,今歲曝書追尋,尚有前日之半,喜不自禁,稍涼筆研可親終,當成此志,亦欲使汝曹知吾門內先此立朝者卓卓如是,非如乃翁猥退無能也。
韓退之作《毛穎傳》,此本南朝俳諧文《驢九錫》、《鷄九錫》之類,而小變之耳。俳諧文雖出於戲,實以譏切當世封爵之濫。而退之所致意,亦正在中書君老不任事,今不中書等數語,不徒作也。文章最忌祖襲,此體但可一試之耳。
《下邳侯傳》世已疑非退之作,而後世乃因緣換傲不已。司空圖作《容成侯傳》,其後又有《松滋侯傳》,近歲《溫陶君》、《黃甘》、《綠吉》、《江□柱》、《萬石君》傳紛然不勝其多,至有托之蘇子瞻者,妄庸之徒遂爭信之。子瞻豈若是之陋耶?中間惟《拔仲》一傳雜藥名為之,其制差異,或以為子瞻在黃州時出奇以戲客,而不以自名。余嘗問蘇氏諸子,亦以為非是,然此非玩侮游衍有餘于文者不能為也。
神仙出沒人間不得為無有,但區區求遇其人而學之者,皆妄人也。神仙本出於人,孰不可為,不先求己之仙,而待人以為仙,理豈有是乎?今鄉裡之善人見不善人且恥與之接矣,安有神仙而輕求于妄人者。古今言嘗遇仙必天下第一等人,顧未必皆授以道,然或前告人以禍福,使有所避就,或付之藥餌,使壽考康強,非見之也,彼自以類求耳。唐人多言顏魯公為神仙,近世傳歐陽文忠公、緯魏公皆為仙,此復何疑哉!
自古夷狄亂華無甚于劉元海,其得志無幾,而子和卒見弒,至聰遂亡,曾不及二□年。其次安祿山不二年,亦弒于慶緒。阿保機雖僅免于弒,不及反,因以帝羓歸。元昊稱兵西方纔五六年,其末弒于佞令哥。
天之於善惡逆順不可欺如此。桀紂為虐,所殺中國之人猶可數計,而皆以亡天下,紂不免誅死。豈有裔夷長驅塗炭,毒流四海,因之以死者何可為量數,而得令終耶?今金賊犯順亦已十年,以天道言之,數之一周也,其將有祿山、元海之變乎?
《孟子》言「烏是何言也」,烏蓋齊魯發語不然之辭,至今用之,作鼻音,亦通於汝潁。《漢書》記故人見陳涉言:「夥,涉之為王耽耽者」,夥吳楚發語驚大之辭,亦見于今。應邵:亦禍音。非是,此唇音,與壞相近。
《公羊》記州公如曹,以齊人語過我為化我,今齊人皆以過為音。歐陽文忠記打音本謫耿切,而舉世訛為丁雅切,不知今吳越俚人正以相毆擊為謫耿音也。
吳越之俗以五月二十日為分龍日,不知其何據,前此夏雨時行,雨之所及必廣,自分龍後則有及有不及,若有命而分之者也。故五六月之間每雷起雲簇,忽然而作,類不過移時,謂之過雲,雨雖三二里間亦不同,或濃雲中見若尾墜地婉蜒屈伸者,亦止雨其一方,謂之龍掛。深山大澤龍蛇所居,其久而有神,宜有受職者,固無足怪。屋廬林木之間時有震擊而出,往往有隙穴見其出入之跡,或曰此龍之懶而匿藏者也。
佛老書多言龍行雨甚苦,是以有畏而逃,以是推之,龍之類益不一,一雨分役亦若今人之有官守長貳佐屬,其勤惰、材不材為之長者各察而治之耶?
崔唐臣閩人也,與蘇子容、呂晉叔同學相好,二公先登第,唐臣遂罷舉,久不相聞。嘉祐中二公在館下,一日忽見艤舟汴岸,坐于船窗者唐臣也。亟就見之,邀與歸,不可,問其別後事曰:初倒篋中有錢百千,以其半買此舟,往來江湖間,意所欲往則從之,初不為定,正以其半居貨,間取其贏以自給,粗足即已,不求有餘,差愈于應舉覓官時也。二公相顧太息而去,翌日自局中還,唐臣有留刺,乃攜酒具再往謁之,則舟已不知所在矣。
歸視其刺之末有細字小詩一絶云:集賢仙客問生涯,買得魚舟度歲華。案有黃庭樽有酒,少風波處便為家。訖不復再見。頃見王仲虧說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