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東方朔始作《答客難》,雖楊子云亦因之作《解嘲》,此猶是《太玄》、《法言》之意,正子云所見也。故班固從而作《答賓戲》,東京以後諸以《釋誨》、《應間》紛然迭起。枚乘始作《七發》,其後遂有《七啟》、《七攄》等,後世始集之為《七林》。文章至此安得不衰乎?唯韓退之、柳子厚始復傑然知古作者之意,古今文辭變態已極,雖源流不免有所從來,終不肯屋下架屋,《進學解》即《答客難》也,《送窮文》即《逐貧賦》也,小有出入,便成一家。
子厚《天問》、《晉問》、《乞巧文》之類高出魏晉,無後世因緣卑陋之氣,至于諸賦更不蹈襲屈宋一句,則二人皆在嚴忌、王褒上數等也。
李德裕是唐中世第一等人物,其才遠過裴晉公,錯綜萬務,應變開闔,可與姚崇並立,而不至為崇之權譎任數。使武宗之材如明皇之初,則開元不難,至其卒不能免□□□□□□者,特怨恩太深,善惡太明,及墮朋黨之累也。推其源流,亦自其家法使然,彼吉甫于裴垍尚以恩為怨,況牛僧孺、李宗閔輩實相與為勝負者哉?故知房杜誠不易得,天下唯不爭長、不爭功則無事不可為,而房杜實履之。世但言房喬能以己謀資杜如晦之斷為難,不知彼既無所爭,何但如晦視天下無不可容者,英衛王魏固優為之,使一毫彼此有萌于中,豈特不能容天下,雖如晦且將日操戈之不暇也。
五代梁、唐、晉、漢四世人才無一可道者,自古亂亡之極未有乏絶如是,蓋唐之得士不過明經、進士兩途,自鄭畋死,大臣無復有人,而四世之君皆起盜賊攘奪,故相與佐命者亦皆其徒,天下賢士何從而進哉?至周世宗承太祖之業,初非自取以兵,而得王樸佐之,李穀之徒遂以類至,便鬱然有治平之象,北取三關,南定淮甸,無不如意,而中國之兵亦少弭,其不克成業者,君臣皆早死爾。天固以是開真主之運歟?自是及本朝,碩大俊傑之人繼起相望,豈相距五六十年間,前四世獨無有而今有之?其所以為天下者異也。禪代之際,尤人臣所難處,非其有聖智,未必能善後,而范魯公質從容復相藝祖者三年,晏然無纖毫之隙,前輩名公皆心服其人,則雖姚崇、李德裕未必能及也。惜其謙慎隱晦,行事不盡見于後世,只如群臣除議一事,自唐以來皆宰相自除而進書旨,常朝進見,非君國大事不議,至魯公始正之,皆請面受旨而後行,至今以為故事。
此非特自謹嫌疑,嚴君臣之分,將以革千載之失也。
天地英靈之氣鐘為山川,山川之氣降而為人,皆有常限,不可加損,君子小人兼得之,不在此則在彼,譬人之元氣皆有所稟,養之善則為壽考康寧,不善則為疾病,未有無元氣而能為人者也。是以治世多皆材,亂世多奸雄,均一氣爾。秦亂而後有陳勝、吳廣、項籍,漢亂而後有曹操、袁紹兄弟、孫權父子,晉亂而後有苻堅、石勒、劉淵之徒,唐亂而後有黃巢、朱全忠、李克用之徒,此豈偶然而生哉?亦各有所授之,非若尋常齷齪庸流,泯然以為死生者也。晉以前不可詳考,唐自僖後人才日削,至于五代謂之空國無人可也。
雖其□宜在黃巢等,然吾觀浮屠中乃有雲門、臨濟、德山、趙州數十輩人卓然超世,是可與扶持天下,配古名臣,苟得一人,必能辦一事。然後知其散而橫潰,又有在此者也,賢能之無有,尚何足怪哉!
歐文忠在滁州通判,杜彬善彈琵琶,公每飲酒,必使彬為之,往往酒行遂無算筭,故有詩云:坐中醉客誰最賢,杜彬琵琶皮作弦。此詩既出,彬頗病之,祈公改去姓名,而人已傳,卒不得諱。政和間郎官有朱維者亦善音律,而尤工吹笛,雖教坊亦推之,流傳入禁中。蔡魯公嘗同執政奏事,及燕樂將退,上皇曰:亦聞朱維吹笛乎?皆曰不聞,乃喻旨召維試之,使教坊善工在傍按其聲。
魯公與執政會尚書省大廳,遣人呼維甚急,維不知所以。既至,命坐于執政之末,尤皇恐不敢就位,乃喻上語,維再三辭。鄭樞密達夫在坐,正色曰:公不吹當違制。維不得已,以朝服勉為一曲,教坊樂工皆稱善,遂除維為典樂。
維為京西提刑。為予言之,琵琶以下撥重為難,猶琴之用指深,故本色有轢弦護索之稱。文忠嘗問琵琶之妙于彬,亦以此對,乃取使教他樂工試為之,下撥弦皆斷,因笑曰:如公之弦,無乃皮為之耶?故有「皮作弦」之句,而好事者遂傳彬真以皮為弦,其實非也。唐人記賀懷智以鵾鷄筋作弦,人固疑之,筋比皮似有可作弦之理,然亦不應得許長,且所貴者聲爾,安在以弦為奇耶?
熙寧以前,洛中土大夫未有談禪者,偶富韓公問法于顒華嚴,知其得于圓照大本。時本方住蘇州瑞光寺,聲振東南,公乃遣使作頌寄之,執禮甚恭,如弟子,於是翻然慕之者人人皆喜言名理,惟司馬溫公、范蜀公以為不然。既久,二公亦自偶入其說,而溫公尤多,蜀公遂以為譏,溫公曰:吾豈為天下無禪乎?但吾儒所聞有不必舍我而從其書爾。此亦幾所謂實與而文不與者。
觀其與韓持國往來論《中庸》數書可見矣。末因蜀公論空相,遂以詩戲之曰:不須天女散,已解動禪心。蜀公不納,及復,以戲之詩曰:賤子悟已久,景仁今日迷。又云:到岸何須筏,揮鋤不用金。
浮雲任來往,明月在天心。此道極致,豈大聰明而有差別,觀此謂溫公不知禪,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