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歙州之三物,硯久無良材,所謂羅文、眉子者不復見,惟龍尾石捍堅拒墨,與凡石無異。歐文忠作《硯譜》推歙石在端石上,世多不然之,蓋各因所見爾。方文忠時二地舊石尚多,豈公所有適歙之良而端之不良者乎?紙則近歲取之者,多無復佳品,余素自不喜用,蓋不受墨,正與麻紙相反,雖用極濃墨,終不能作黑字。惟黃山松豐腴堅縝,與他州松不類,又多漆,古未有用漆煙者,三十年來人始為之,以松漬漆並燒。
余大觀間令墨工高慶和取煤于山,不復計其值、又嘗被命館三韓,使人得其貢墨,碎之,參以三之一,既成,潘張二谷、陳瞻之徒皆不及。喪亂以來,雖素好事者,類不盡留意于諸物。余頃有端硯三四枚,奇甚,杭州兵亂,亡之。慶和所作墨亦無遺,每用退墨硯磨不黑滯筆墨,如以病目剩員禦老鈍馬。
世不留意墨者多言未有不黑,何足多較,此正不然,黑者正難得,但未嘗細別之耳。不論古墨,惟近歲潘谷親造者黑,它如張谷、陳瞻與潘使其徒造以應人所求者,皆不黑也。寫字不黑,視之耄耄然,使人不快意。平生嗜好屏除略盡,惟此物未能忘,數年來乞墨於人,無復如意。
近有授余油煙墨法者,用麻油燃密室中,以一瓦覆其上,即得煤,極簡易,膠用常法,不多以外料參之。試其所作良佳。大抵麻油則黑,桐油則不黑,世多以桐油賤不復用麻油,故油煙無佳者。
宣和初有潘衡者賣墨江西,自言嘗為子瞻造墨海上,得其秘法,故人爭趨之。余在許昌見子瞻諸子,因問其季子過,求其法,過大笑曰:先人安有法,在儋耳無聊,衡適來見,因使之別室為煤,中夜遺火,幾焚廬。翌日煨燼中得煤數兩,而無膠和,取牛皮膠以意自和之,不能挺磊,塊僅如指者數十,公亦絶倒。衡因是謝去。
蓋後別自得法,借子瞻以行也。衡今在錢塘竟以子瞻故售墨價數倍于前,然衡墨自佳,亦由墨以得名,尤用功可與九華朱亻堇上下也。
慶歷後歐陽文忠以文章擅天下,世莫敢有抗衡者,劉原甫雖出其後,以博學通經自許,文忠亦以是推之,作《五代史》、《新唐書》凡例,多問《春秋》于原甫,及書梁入閣事之類,原甫即為剖析,辭辨風生,文忠論《春秋》多取平易,而原甫每深言經旨,文忠有不同原甫,間以謔語酬之。文忠久或不能平,原甫復忤韓魏公,終不得為翰林學士,將死,戒其子弟無得遽出其集曰:後百餘年世好定當有知我者。故貢父次其集,藏之不肯出,私謚曰公是先生。貢父子生亦好諧謔,慢侮公卿,與王荊公素厚,坐是亦相失。
及死,子弟次其文,亦私謚曰公非先生。原甫百七十五卷,貢父五十捲。
宜興善權、張公兩洞,天下絶境也,壬子夏余罷建康歸,大雨中枉道過之。張公洞有觀,訪其舊事,惟南唐李氏時碑言張道陵嘗居爾。善權有咸通八年昭義軍節度使李蠙贖寺碑,蓋嘗廢于會昌中,蠙以己俸贖之。蠙自言太和中嘗于此親見白龍自洞中出,洞之勝處不可盡名,但恨通明處少,略行三十步即須秉火而後可見,大抵與張公洞相似。
蠙當時藩鎮名蹟今見于史而略無有,惟碑先載蠙奏狀,後具敕書云:中書門下牒,牒奉敕云云,宜于所奏,仍令浙西觀察使速準此處分,牒至準勒。故牒與今尚書省行事不同,今四方奏請,事出有司者,畫旨付逐部符下;因人以請者,以札子直付其人,而逐部兼行,尚書省皆不自行也。敕後列平章事十人,稱司徒者三,一曰崔,二曰杜,三曰令狐,稱司徒兼太保不出姓,旁書使者一,稱左仆射杜者一,稱司空夏侯者一,皆帶檢校,不名司徒。杜者,驚也,令狐者,也,左仆射杜者,審權也,司空夏侯者,孜也,此皆以平章事,故系姓。
有稱中書侍郎兼刑部尚書路者,岩也,門下侍郎兼戶部尚書曹者,確也,中書侍郎兼工部尚書盧者,商也,此皆見宰相也。七人與史皆合。惟司徒崔與司徒兼太保無姓,及曹確後有工部尚書韋,旁書使,亦當為又見宰相三人。紀其表皆不載,不應有遺脫,此不可解。
余家藏碑千餘帙,多得前世故事與史違,俱嘗為《金石類考》五十捲,此後所得不及錄也。
士大夫子天下事,苟聰明自信,無不可為,惟醫不可強。本朝公卿能醫者高文莊一人而已,尤長於傷寒,其所從得者不可知矣。而孫兆、杜壬之徒始聞其緒餘,猶足名一世。文莊,鄆州人,至今鄆多醫,尤工傷寒,皆本高氏。
余崇寧、大觀間在京師見董汲、劉寅輩,皆精曉張仲景方術,試之數驗,非江淮以來俗工可比也。子瞻在黃州,蘄州醫龐安常亦善醫傷寒,得仲景意。蜀人巢谷《出聖散子方》,初不見于世間醫書,自言得之於異人,凡傷寒不問證候如何,一以是治之,無不癒。子瞻奇之,為作序,比之孫思邈《三建散》,雖安常不敢非也。
乃附其所著《傷寒論》中,天下信以為然。疾之毫釐不可差,無甚于傷寒,用藥一失其度則立死者皆是,安有不問證候而可用者乎?宣和後此藥盛行于京師,太學諸生信之尤篤,殺人無數。今醫者悟,始廢不用。巢谷本任俠好奇,從陝西將韓存寶出入兵間,不得志,客黃州,子瞻以故與之遊,子瞻以谷奇俠而取其方,天下以子瞻文章而信其言,事本不相因而通名者,又至于忘性命而試其藥,人之惑蓋有至是也。